郭郎从西海押镖回到镖局时,天色已经黑了。他来不及更衣洗尘,就直奔剑棠的房间。虽然在路上就听说剑棠押送的镖在山西吃了亏,可一眼看见剑棠消瘦憔悴的样子,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怎么伤成这样?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剑棠正在喝药,见父亲回来了,便对伺候的小厮挥了挥手,道:“阿笙,这里没什么事了,你早些去休息吧。这会儿药还太烫,一会儿晾凉了,我自己会喝。”等阿笙走了,剑棠把郭郎让到桌前坐下。看着郭郎的脸色,便知道他已经听说了太原的事,赔笑问道:“爹已经知道太原的事了?”
郭郎埋怨地瞪了剑棠一眼,“这么大的事,你竟还想瞒着我吗?若不是你冯叔派人送信给我,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蒙混过去了?”
剑棠一口气把药喝完,苍白的嘴角勉力扯出一丝笑意,将在太原境内遭到袭击,劫匪声东击西掳走絮屏,以及后来的救援过程细细地对郭朗讲了一遍,“万幸镖的没有受损,我的这点伤反正也好得差不多了,原想着您回来早晚会知道,没必要特地送信给您,免得您担心。”
“让我看看你的伤!”郭朗低沉的声音有一种不容抗拒的的威严。
剑棠依言褪去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郭朗借着灯光仔细看了看,自言自语道:“这些鞭伤虽然凶狠,倒也不至于致命;要紧的是背后的这处钝击,发力之猛,用力之狠,绝非寻常。”想了一想,问:“背后是被什么兵器伤的?”
剑棠穿好衣服,从架子上拿过一个木匣打开,木匣里有一枚鹅蛋大小的铁丸。他拾起铁丸,递给郭朗,“爹爹看看这个东西,可认得吗?”
郭郎接过铁丸,凑到灯前仔细观看。剑棠接着说:“绑架屏儿的人身手不凡,一条鞭子使得出神入化。我尽全力也不过和他打个平手,最后只是侥幸仗着年轻,在体力上胜了他半招。他的暗器也十分凶狠,我总觉得他使暗器的手法很熟悉。这颗铁丸就是最后打伤我的暗器。胡镖头救我的时候捡回来的。”
郭郎拿着铁丸在手里翻转,转到一处刻花便停了下来,吩咐剑棠再去点一盏灯来。就着灯光,见那铁丸上刻着两匹齐头并进的骏马,不禁眉头紧锁,吁了一口气,问:“他说他叫什么了吗?”
剑棠努力思索了片刻,犹豫着答道:“我问过他,可他不肯说。不过我依稀记得他临死前自称是什么马二爷。只是当时我被他的铁丸打伤,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我也不确定是真的听到他这样说,还是我的幻觉。”
“马二爷……”郭郎咀嚼着这个称谓,又看了看手里的铁丸,沉吟了片刻,道:“这枚铁丸给我收着吧。过些日子等你苏叔回来了,我们商量商量。”说着便把铁丸放进怀里,又问:“这枚铁丸,除了我,还有谁见过?”
剑棠见父亲神色严肃,也不敢怠慢,肃容道:“胡镖头捡来就一直自己藏着,也是等我回杭州了才拿出来给我。胡镖头的嘴很严,从来不会和不相干的人说不相干的话。爹放心,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了。”
郭郎点了点头。停了一会儿,又问:“林家的小姐怎么会跟咱们的镖队在一起?”
剑棠脸上倏然红了,讪讪答道:“屏儿想去山西玩儿,我……我低估了路上的风险,就带她同路了。”
郭郎眉头大皱,啪地一拍桌子,呵斥道:“荒唐!你第一天当保镖吗?带着不相关的人同行,这是押镖的大忌,你连这也不懂吗?”
剑棠忙站起身来低头认错:“是儿子的错,儿子太过大意了!”
郭郎看着剑棠虔诚认错的样子,心中怀疑,想了一想,声音和缓了一些,道:“你押镖从来都很小心谨慎,按理不会这样糊涂。”又看了看剑棠潮红的脸颊,忽然像是明白了一些事,紧蹙的眉心放松了些许,似笑非笑,“只怕是林家的小姐想跟去,你舍不得拒绝吧?”
剑棠的脸愈发红了,不自在地笑着抓了抓后脑勺,张了张嘴,却又一下子答不上来。
郭郎的目光在儿子的脸上逡巡片刻,问,“棠儿,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喜欢林家的小姐?”
剑棠抬眼瞧了郭郎一眼,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是。”
郭郎眉间隐有忧色,“那么小晨呢?小晨对你的心意,全镖局上下人人都心知肚明,你不会不知道吧?”
剑棠低垂了眼帘,为难地蹙紧了眉头,道:“小晨十几年如一日对我体贴照顾,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意?我也喜欢她,关心她,她对我而言,更像是血脉相连的的骨肉同胞,可屏儿却让我为之心动,日夜牵挂。”
“小晨知道吗?”
“我试着对她说,可是她从不肯听,每次我一提起话头,她便找个借口岔开了。”
郭郎沉吟片刻,道:“要说你和小晨的事,你冯叔这些年暗示过我很多次。其实我心里是愿意的——亲上加亲,知根知底。小晨这孩子也算得上温柔娴淑,对镖局的经营也很熟悉,的确是个好媳妇的人选。只是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你和她之间虽然亲密无间,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所以我一直装糊涂,没有明确地答应。”
剑棠微微踌躇,望着窗外有些出神,“如果没有遇见屏儿,或许我也不知道我和小晨之间究竟少了什么。如今我知道了。对屏儿,我总是渴望能时刻见到她,希望能陪在她身边;不在一起的时候,眼前总是浮现着她的一颦一笑;想着她,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很舒服;几天不见,就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送了我一尊她的小像,我把它带在身边,就会觉得很安心。而这些感觉,对小晨,我从来没有过。”
郭郎炯炯地盯着剑棠,问:“你心里是这样想,那么林家的小姐呢?她对你又如何?”
剑棠的神色微微黯淡下去,“我重伤后昏迷了十天,我醒来时屏儿已经跟着胡镖头回杭州了。我回到杭州去找了她几次,她都不肯见我。”
郭郎颇有不悦之色,冷哼了一声,“这么说来,她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不见也罢了。”
剑棠忙摆手,道:“屏儿绝不是这样的人。我想应该是有些误会。”
郭郎有些不以为然,“林家家大业大,又有官府背景,未必看得上咱们这些走江湖的。”
剑棠眉间浮上一层忧色,“今天我去见了林二爷,林二爷倒是对我十分和气,答应替我去问问屏儿的意思。如果真是有什么误会,早些澄清了才好。如果屏儿确实对我无意……”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也只能怪我福薄罢了。”
郭郎伸手拍了拍剑棠的肩膀,道:“你也长大了,这些年镖局的事,我已经陆陆续续地挑了一些交给你做主。你自己的事,我也会尽量让你自己拿主意。只是爹要提醒你,所谓‘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同甘不难,共苦不易。爱慕之心固然重要,可同心同德才是长相厮守的关键所在。林家和我们门户差异太大,即便你和林小姐两情相悦,此事也未必能顺利得成。恐怕将来你们总要吃一些苦头,你自己心里要有这个准备。”
剑棠点点头:“儿子记住了。”
郭郎想了想,又说:“如果真能如你所愿,将来能娶到林家的小姐,那小晨怎么办?”
剑棠心中烦恼,求助地瞧着郭郎,道:“这也正是我头疼的事。小晨总是在逃避,我又怕说得急了会太伤她,毕竟……是我辜负了她。”
郭郎摇了摇头,起身出门,“唉,小晨是个好孩子,明天早上我去看看她。”
“小晨她……”剑棠送郭郎到门口,有些为难地说:“她跟冯叔押镖去巴蜀了。”
“哦?”郭郎有些意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这些年老冯总舍不得让小晨跟着押镖,去山西是为了照顾林小姐,当时老冯不在镖局,倒也罢了。怎么这次他们父女俩倒一起去了巴蜀?”
“冯叔起初的确不肯,是小晨坚持要去的。”
“为什么?”
剑棠吁了一口气,“她没有说,不过我总觉得她有些刻意在回避我。”
郭郎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地盯着剑棠的眼睛,叮嘱道:“即使你对小晨没有男女之情,也不能伤她太深。”
第二天天明时分,絮屏跟着林润辰一同进了城。冬天,天亮得晚,人们起得也比夏天晚一些。虽已过了辰时,路上的行人也还不多,铺子店面大多还没开门,路边也只有几个卖早点的摊子在做生意。
马车还没到沁园斋门前,就远远地看见在铺子的牌匾下站着一个人。身穿着镶白边的深青色长袍,淡淡的晨光勾勒出他笔挺的身形,一如西方天际上渐渐淡去的月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凋颓。絮屏轻轻地挑起车帘,从缝隙中远远地望着这个原应熟悉,却不知为何竟有些陌生的身影,心中不由得一阵难过:他为她伤成这样,她怎么还会那么糊涂任性地继续伤他的心呢?秋菱告诉她他瘦了,她没有在意,林润辰告诉她他瘦了,她也没有为之动容,可是当她亲眼看着他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影如今竟微微有些枯槁时,她一下子觉得心里像是被一直大手紧紧地攥住了,心疼、后悔、自责排山倒海地向她袭来。
她用帕子掩住嘴,强忍着不让自己在父亲面前落泪,声音却忍不住地哽咽,“爹,让车快些走,外面冷。”
马车到了沁园斋门前,剑棠立刻迎了上来。林润辰从车上下来,剑棠便以目光询问,渴望中带着几分惴惴不安。林润辰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剑棠还没来的及去回味林润辰的笑究竟代表着什么,跟着林润辰身后从车里出来的身影,就让他这些日子以来在心中纠结的所有亏欠、辛酸、期盼、思念都化作了一池温柔的春水。
剑棠顾不得林润辰就在一旁,几步上前,伸手要去接絮屏下车。絮屏犹豫了一瞬,低着头把手递给剑棠。双手相触时,两人心中皆是暗暗幽叹——彼此的手竟都是同样的冰冷。絮屏下了车,便把手轻轻地抽了回来,低着头跟在林润辰身后,剑棠的眼睛却是分寸不离絮屏,仿佛生怕一转眼,她便又会突然消失,再也看不见了一般。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