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她本也是个奴婢,宫里人都说她性子极好,人也长得美。还有八阿哥这么个好依靠,如今看来,只怕也是底子薄,无福消受。”
我摇了摇头道:“天下的事,本不可只见其相,这是福是祸,论得也太早了。”
慧儿显然会错了我的意,以为我苛责她胡说病人,连声应是,低头出去了。
我也不便再说什么,想来与其日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如良妃她如今去了安心,乘八爷还是风光之时。
世事本是难料,只是,不知胤禩遭此变故,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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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几日,良妃的病似是难以挽回,宫里已悄悄地把事情都预备开了。我如今是宫里唯一带着出家人身份的,这样的事虽不用操什么心,却心知脱不得干系。
眼看着快不行了,李德全传话来说,宫里要有丧事,把弘历也已经送回府去了,让我到时候去念三日经,也算替皇上分忧。
见良妃的第一面,已是隔着两个世界。
白日里哭丧的人来来往往,不见几许悲痛,但见众生庸碌,活似一幅人间百态图,到底生出几分凄凉心境。
三日后方举行大型法事,自会请来高僧。前几日停棺,主要还是宫里自己人哭丧哀悼。
我已三年未见胤禩,乍见他披麻戴孝,面色惨白,全无往日神采,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这已是第三日夜晚,明日便要将良妃抬出宫去。胤禩日日白天哭丧,夜里静跪至黎明,铁打的人也吃不住。尤其是深夜在灵柩前的那种静默,让人感到窒息。
我本是遵皇上的嘱咐,每日一边经文念完便可自由来去。可见了他这般,头一日夜里回了佛堂,过了子时还是毫无睡意,起来看时,几个小太监跪在院外一地,小三去劝,只听得门里一声响,胤禩红着眼就把那奴才扔了出来。
“八爷……”我站在暗处,颤抖着出了声,这不是我认识的胤禩。
他的眼里唯有痛。
胤禩默不作声,走回殿中,依旧跪得笔直。
我越过跪满一地奴才,寻回自己白日坐的蒲团,陪着他直跪到天明。
第二天夜里,十几个奴才依旧跪在殿外,不敢造次,只得低哭着求他。胤禩充耳不闻,起身去关殿门。
小三还是不死心,爬上来抱着他腿道:“奴才知道爷心里苦得紧,爷心里有多少事,多少苦,奴才们不敢说。爷只管把气出在我们身上,千万别伤了身子!爷,奴才们求您了!”下头又是一阵痛哭,直叫人不忍听。
胤禩不过漠然地踢开来人,关上门,上前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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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依然是奴才们跪在门外,他跪在殿内。诺大的殿里,除了良妃,就是他和我。
夜里的寒意总能侵到骨子里去,我白天尚可以歇歇再来,他日日茶饭不思,早晚都在守灵,真不知挨得过几日。
一直不停轻声念着佛经,希望这个毫无生气的地方可以有一丝人声。
每每抬眼看他,就真如石化了一般。
我突然感到一种恐惧,失去生的希望笼罩大殿,声音不住的发颤,我努力想要响些,却只是无声。
于是,摇摇晃晃努力站起来,却没走两步,转眼就栽了下去。
等回过神来,胤禩已将我扶到他怀里,先给我把脉,又观我气色,俨然像一个大夫。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我以为你会先撑不住,没想到,唉……”说着没大没小的话,强挣了几下,想起来。他却把我打横一抱,从大殿的侧门出去,没惊动任何人,几个轻掠,已到了我待的小佛堂。
看着我躺下,又喝了两口热茶无事,胤禩起身便要离去。
我忙去拉他袖子,急道:“八爷……”
又挣扎着要起来,他见状只好上前扶我,忍不住道:“身子骨这么差,受了惊吓又感风寒,没有三五日别想起得了床。”
我苦笑着说:“我怎么知道自己这么经不起,哪像有的人,铁打的身子,可以不吃不喝,不怕风寒好几日,还有的是力气拿奴才们出气,叫人白操了心。”
他听了也不言语,却眼见着面有缓色。转头慢慢看了这小佛堂一眼,问:“月琦,你苦吗?”
“不,没有八爷苦。”我说得自然。
“青灯古佛,早生华发,在这深宫孤苦无依,想额娘也是如此吧……月琦,你这样的心气容貌,难道不苦吗?”他追问。
“月琦只是身苦,却不如八爷心苦……”我顿了半晌又道:“为悦己者容,为知己者死,月琦不后悔当初的选择,深知今日可保得性命,已数万幸。只是……八爷,你要为自己保重啊!”
只怕日后无人为你……
“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史书千载,也不过白骨谬言。八爷,你是何其聪明的一个人?月琦知你抱负非常,知你进退两难,知你不甘啊!可人生一世,君子何求?但无愧天地尔。八爷,月琦……”说得急了,一阵猛咳不停。
胤禩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待我平静些了,便拥着我轻道:“月琦,我知,我知。是你不知——我心里放不下一个人……”
他的眼那样温柔,只觉一阵无力,我摇着头,想说不是,却无法对着这样的他开口。
待他走时,还是忍不住嘱咐了那句“一定小心四爷!”
如今一别,又不知下次是怎样的光景。
他望了我一眼,点了点头,咯吱带上了门。
后来宫里又传出了八阿哥送将死之鹰给皇上的事,一时满城风雨。我很想知道事实的真相,却在这个时空深刻明白了许多事只不过是无可奈何。
此后不久,胤禩就病倒了,到了翌年八月又感染了伤寒。九月,宫里一度盛传八阿哥过不了冬天,皇上着人把胤禩接进畅春园调养,自个儿去了塞外。
皇上一走,宫里照例又清静了起来。一日,慧儿进内堂来说,有个德妃处的小太监有事来找。我疑惑着出去一瞧,竟是胤禩跟前的小三。忙找了个事儿把慧儿遣了出去。
那小三等人一走,立马就哭着跪下了,“姑娘一定想法去看看我们爷,爷这回可病得不轻啊。太医能用的法子都用了,还是不见一点起色。奴才这是背着爷来的。爷心里只有姑娘,为姑娘也不知费了多少心。如今只求姑娘去一趟,得了爷这个心愿,小的便是死了也无怨。”
我一听也是一惊,总料着胤禩应无大碍,不知竟病得这般厉害。
他见我不言语,“咚咚咚”猛磕响头,转眼就把前额磕破了。我犹豫着答应了,喜得他又是一阵跪拜。
入了夜,我悄悄跟着小三,他已事先都打点好了通路。转眼来到畅春园,行至屋前,替我推了门,便退到了外头。
屋里一片暖意,胤禩背着身躺在炕上,听见动静,低声道:“水。”
我倒了水,轻声上前,递给他。胤禩伸手去接,突觉有异,拉着我的手先喝道:“是谁?!”
他浑身发烫,气色极差,见是我仍不肯放手,只定定地瞧着。
我放下茶杯,伸手去拢他那有些蓬乱的发,他不声也不响,由得我摆弄。
我着实以为胤禩是烧糊涂了,掖他的被子,只觉得里头的人瘦得脱了形,何论当日那个翩翩公子,又见他眼神也呆呆的,更觉满目凄凉。平静多日的心境,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朦胧中听见胤禩叹气,又好像嘀咕什么,等我凑过去,却听他道:“我本以为是做梦来着,等被子湿了才知道是淋雨发了烧。”
一时说得我破涕为笑。
他又想起来坐着,我忙按住,口里说:“千万别起来着了凉。再者,你一起来,我就得跪着回话了。”他点了点头,不再乱动。
我接着道:“当日我怎么说的,只求八爷一件事,保重身子。原来竟是这一件事也不肯依我。”
“月琦,最是无情帝王家。我本以为兄弟中总有一个保得住你。如今看来,都是自身难保。月琦,你只有求皇阿玛了,你当日抗旨他既肯开了恩,必是心里有你。若等到皇上百年之后,就太迟了。”他说得那样恳切,听到末了,竟像是交待后事一般。
我也无奈答道:“八爷,月琦还是当初那番话。八爷请一定放宽心,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至于月琦自个儿,并不怕后事,因果循环,自有道理。”
他听了只是一阵叹气,我知他不信,也不再言语,只陪他坐着。
不会儿,便有人来敲门,知是该走的时候了。等要起身走时,他又拉着手不放,一拽从枕边掉出一件东西来,拾起一看竟是我那日送他的穗子,心内一酸,差点又要落泪,却不敢叫他误会。我抽了两下,才抽出手来,扭头便走。
不过几日,皇上就回来了。宫里又传八阿哥不省人事给移出园子的事,皇上出去的时候还给了恩典让进来的,如今这么快就变了卦,少不得人说胤禩必定挨不过今冬,且已完全失了圣心。
最是无情帝王家!胤禩,原来说这话时,你早已心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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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老了,虽然身体还十分安康,但是岁月的无情显露在帝王的身上和再卑微的人也是一样。尤其看在我这样难得见他的人眼里,更是如此。
直至几个月后,深冬时节的一天,皇上没有让人通报,李德全陪着他,转悠到了佛堂。
我正在扫雪,见了不算太意外,先唤慧儿烧水,自去找了茶来泡。
没坐半盏茶的功夫,就听见小太监来报,说大学士李光地求见。我心下疑惑,定是什么要紧的事,不然怎么追到内院佛堂来了。
皇上似乎有所知悉,听了报,对李德全点点头,开口道:“这该来的也躲不过。”
我正要回避,皇上却挥挥手让慧儿下去,对我说:“给李光地也沏碗茶吧,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完。”
待我出来,只见李光地跪在地下声泪俱下:“皇上,西征之事,请您再择人选,断不可亲往啊。”
“光地,你起来。”皇上叹了口气,继续道:“额伦特兵败藏北,全军覆没,如今大清强敌在外,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苦心吗?可朕没有一个好儿子啊!”
“皇上!”李光地悲急而唤,一屋子人听皇上这样一说,也都慌忙跪下。
西藏战事竟已吃紧到了这般?康熙六十多的人还想着亲征,怪不得把大学士急得追到佛堂来了。
“皇上,保重身子。”李德全也急了。康熙满面伤感,紧皱着眉头,良久,问道:“你们不让朕去,想让谁去呢?”
李光地一磕头道:“臣以为,目下诸王,仍是八王最贤!”
“咣铛”,手里的茶盅碎了一地,把我自己也惊得一楞。
李光地,你怎么这么糊涂,这分明不是在帮胤禩,是在害他!
“月琦!”皇上听得动静,厉声一喝,脸如寒霜。
我暗道:完了……
“去外头跪着。”皇上继而冷冷地吩咐,转头又对李光地叱责:“糊涂!”
门外寒风彻骨,不一会儿就冻僵了手脚。我却毫不在意,再过了半日,皇上出来了,也不看我。等人一走,慧儿急忙来扶我进去。
到了半夜自觉有些发烧,还好,睡了两日便没事了,病中传来消息,皇上封胤禵做了抚远大将军去替父西征了。
时为康熙五十七年,我竟已在这佛堂十个春秋。对着镜中人一看,似乎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然而,心已苍老的没有生气。
二十七岁,怎样的花样年华都已逝去,我究竟在做些什么?我突地有些害怕,人生不就是一场梦吗?却不知哪一日会醒。
转眼已是康熙六十年的冬天,三年,不日胤禵就将回京,他已扭转战事,如今威望更趋各皇子之首,只等觐见领赏。
已过了这么久了吗?
出征前,德妃和胤禵至庙堂祈福,宛如昨日。那时德妃止不住泪湿衣襟,我却欲哭无泪。
这么多年,看他娶妻迎妾,看他生儿育女,看他日渐腾达……
记得那时胤禵的身上依然挂着那个穗子,结着御赐的美玉。
美玉,经了岁月的雕琢才显异彩;锦穗,却禁不起时光的流逝,渐淡黯旧。
相结节,尚可待几时?
何必自苦呢?胤禵,只愿你平安,虽知你平安,却仍作如此念。
逃开德妃的注目,那****只说:“珍重。”
我点点头,微微一笑,回道:“凯旋还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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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冷天寒,深宫是个孤独的地方,此刻尤甚。
今夜皇上一定会为大将军王设宴,文武百官,酒杯交错,胤禵必是风光无限。
吹息了灯,自去寻那周公摆酒。
不料,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得似有人轻扣门扉,忙披衣起身来看。
开了门,月下站着的竟是胤禵。
一时呆呆的,他却笑道:“快放我进去,让人看见了,岂不完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忙引他进来,一边笑道:“我听得你回朝,猜你会来。可怎么也料不到是这般时候!”
正要去点灯。又听他说:“快别点,窗上要映出影来的。”
“那,这么黑……”
“推开外间的窗子,把屋里的火生暖和了。这么亮的月色,你还怕看不清吗?”
说得也是。
一时忙着端茶送水,再摆出果品,等坐定了,两人都不禁笑了。
想来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起头。
“这么晚了,你怎么溜出来的?今儿晚上,皇上大宴群臣,你大将军王正该受着百官礼,喝得醉醺醺才对啊。”
“一点没错。大将军王正是喝醉了,皇上给了恩典,让不用回府去了,今儿就住在宫里,明日父子俩也好叙叙。”
“啊,于是你……”
“于是,大将军王来了个金蝉脱壳,只把那枕头留在窝里,叫真身来此拜佛了!”
直把我说逗乐了,“十四爷,真不愧是十四爷!”
“月琦,”他突的面色一正,:“过了今夜,又不知何时得见。”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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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禵,你瘦了。”半日起头的不过是这么一句。
“你也是。”他关切的目光在月光下更让人心疼。
“可惜我这儿没酒,只好委屈你喝茶了。”
“正好,宴上早已喝了不少,有些醉了,喝些茶才好。”
我听了笑道,“原来大将军王也不是海量。”
“看和谁比了,说起来,你知道我们兄弟中,谁的酒量最好?”
我饶有兴致地猜开了:“一定不是八爷,九爷、十爷也看着不像,大阿哥和太子我不知,四爷,更不像。我猜是十三爷!”
“若不是怎么办?”他笑得恣意。
“难道是八爷?”经他一问,我多少有些不确定。
“呵呵,是四哥。”胤禵说完,颇有些自嘲的一笑。“想不到吧,皇阿玛常说我们兄弟中十三酒量最好,却不知私底下,老四都灌醉他好几次了。”
“不会是使诈吧?”这话才出口,便觉有些不妥。
不想,胤禵却合着我意道:“这个倒没深究过,指不定你说的是真的。”
“十四爷!”我忍不住好笑,哪有帮着外人乱猜忌自家兄弟的。
“怎么,你不是素来知我。何况,如今能说这些的人,也是一日少过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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