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毛头在竹林里四处走了走,一会儿便见茅屋里升起了袅袅炊烟。剑棠问毛头道:“你叫毛头?”
毛头道:“对!你看我的头发,毛茸茸乱蓬蓬的,村里人都叫我毛头。”
剑棠笑道:“人如其名。”
毛头不解,问道:“什么叫‘人如其名’?”
剑棠道:“意思就是你是个毛头,所以叫毛头。”
毛头哈哈笑道:“对!对!我就是‘人如其名’!”
剑棠又问:“刚才那位大嫂是你什么人?”
毛头愣了一下,道:“你说徐大娘啊?她是我外婆的好朋友。”
“她是贩马的?”
“什么叫‘贩马的’?”
“就是卖马的。”
“她不是卖马的,她是卖鸡蛋的。”
“哦?那她倒认识我的马。”
“我外婆说徐大娘是从大地方来的,她懂得可多了。我们村子里的孩子都跟她读书的。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大伙都去集市上卖东西了,平时徐大娘的院子里会有很多小哥哥小姐姐读书的。”
剑棠心中一动,问道:“我一路走来听许多茶农在唱的一首茶歌,是不是就是她教的?”
毛头问道:“你说‘天苍苍,水茫茫’那首?”
剑棠道:“对,还有一句‘自扇风炉自煮尝。’是她教的吗?”
毛头道:“这我不知道,反正洞庭山附近的茶农都会唱这首茶歌!特别好听。”
剑棠连忙追问道:“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哥是她儿子?”
毛头答道:“是呀!他可是有功名的,前几年就考中了举人呢!今年要去京城考状元呢!”剑棠越听越觉得奇怪,又问:“你说的徐大娘有多大年纪了?”
毛头道:“我不知道。”
剑棠又问道:“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毛头一面玩着墨麒麟油亮的鬃毛,一面心不在焉地答道:“没有了。”
剑棠还要再问,毛头已经不耐烦了,坐在马背上高声唱起了“天苍苍,水茫茫。”
一会儿那妇人出来叫道:“毛头!别玩儿啦!吃饭啦!”
毛头便催剑棠道:“咱们快回去吧!徐大娘烧的鱼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两个人回到茅屋门前,剑棠把墨麒麟系在树上,刚把毛头从马背上抱下来,毛头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篱笆。剑棠系好马,走进篱笆门,只见在院子里摆了一张破旧的方桌,那妇人正从厨房里往桌上端着饭菜,妇人看见剑棠,脸上带着几分歉意,解释道:“客人勿怪,孤儿寡母,实在不方便请客人在屋子里用饭,只能委屈客人在院子里吃饭了。好在今天天气颇好,在这青山碧竹之间招待客人也不会太过失礼。”
剑棠连忙施礼道:“是我打扰了大嫂,原是我失礼才对。大嫂招待,在下感激不尽。”
那妇人淡淡一笑,转身唤儿子出来吃饭,众人在桌边坐下,剑棠定睛一看,桌上除了几盘普通的青菜豆腐,还有一盘油焖春笋,一盘醋溜鲜藕片,一盘鱼,鱼应该就是刚才毛头送来的那条大白鱼。再细看鱼的做法,剑棠便觉得心中一热——是杭州醋鱼的做法。浓浓的酱汁,飘散着酸酸甜甜的香气。妇人让道:“客人请吃吧。”
剑棠忙赞道:“在这洞庭山能吃到杭州的油焖春笋和醋鱼,真是小可想不到的。大嫂是杭州人?”
那妇人未置可否,只微微笑道:“奴家手拙,客人将就着吃些吧。”
剑棠又客气了两句,方才举箸夹了一块鱼肉。毛头早已等不及了,等到剑棠先动了筷子,也迫不及待地夹了鱼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还是徐大娘烧的醋鱼最好吃,又嫩又鲜!”
剑棠一面吃,一面悄悄打量着那妇人,只见那她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脸上晒得泛红,零星布着一些细细的血丝,皮肤也是略微粗糙,眼角微微有些细纹,整个脸看起来和普通的农家女子没有什么两样,只有一双眼睛,晶莹剔透,隐约透着淡淡的哀伤,只是这双眼睛始终低垂着,很少抬起来。
这顿饭剑棠吃得十分舒服。不仅仅是因为那妇人的手艺,更多的是因为这张饭桌上温馨的气氛。这十年以来,他和郭朗、苏挺、胡风分散在各地东奔西跑,打探神秘胡人的下落,郭朗他们多在北方边境附近寻找,而他因为还要寻找絮屏,更多的在江南一带活动,和郭朗他们常常好几年也难见到一面。他孤独自处了十年,每一顿饭都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没有想到今天在洞庭山麓上竹林的农舍里,他竟然又找到了那久违了的家的感觉,以至于比平时都多吃了一碗饭。
吃完饭,妇人让儿子带着毛头去屋里玩儿,请剑棠移步到院中的竹荫下稍坐,自己收拾了碗筷,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一杯茶端上来,道:“客人尝尝,这是今年的新茶,昨天刚刚炒出来的。”
剑棠接过杯子——所谓杯子,其实是一小段竹筒,三寸左右粗细,碧绿如翡翠一般。四周打磨得十分润滑。竹筒中的茶汤也是碧绿如璞玉,几十片细如雀舌的叶片漂在茶汤之中,柔嫩到了极致。蕴蕴袅袅的茶烟中,竹子的清香配上茶叶的醇香,很是美妙。剑棠轻轻啜了一口,端详着手里的竹杯,喃喃自语:“簌簌瑞雪降,萋萋芳草萌。”
妇人正要替剑棠续水,听到剑棠所吟,提着水壶的手在空中微微停滞了一瞬,淡淡一笑:“客人原来是品茶的行家,一语道破这茶的精妙所在。”
剑棠有些黯然,又抿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有个女子请我喝过这茶,她说这洞庭山的吓煞人香最是神奇,那两句诗也是她为我烹茶时所吟。今日有幸再次尝到这绝世好茶,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当时的光景。可惜当年吟诗烹茶的她却已离我远去,纵然我找遍了天涯海角,也再没有机会见她一面。”
妇人随意问道:“你找她很久了吧?”
剑棠长叹了一口气,道:“已经整整十年了。”
妇人微微有些动容,道:“十年,或许她已经不在了,又或许她已经嫁了别人,你又何苦这样痴痴地找她等她,白白耗费大好的青春?”
剑棠摇头,道:“不会的。她离开时给我留了一封信,信上说若是有缘,十年后她就会出现。今年就是第十个年头,就算她之前都故意躲着我,今年她应该就会出现,回到我的身边来。”
妇人轻叹道:“或许她所谓的十年只是一个虚数。她决心离去,又不想让你太过伤心,才虚诺了十年的约期。十年光阴,足够你忘记她,开始新的生活了。”
剑棠坚定地答道:“不会的。我对她的心意她都懂,我对她的感情,怎么能是一个十年就能消去的呢?别说十年,就是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如果十年找不到她,我就再花第二个十年去找她,如果还是找不到就再花第三个十年,最后或者是找到她了,或者是我死了,才能停下来。”
妇人眼中闪过一点光芒,很快又归于平淡,笑了笑,道:“听你说来,你倒是一个痴情的好人,你寻找的那个女子真是个有福之人。”
剑棠叹了一口气,道:“但愿今年她真的能如约回到我身边。”
妇人温和地劝慰道:“客人放宽心,如果有缘,你一定会找到她的。”转而又问:“客人此行是要去哪里?”
剑棠答道:“与人有约,要去一次京城。”
妇人点了点头,起身指向北面,道:“前面一个镇子离这里有四五十里地,镇子上有客栈。天色不早了,奴家这里就不多留客人了。你现在上路,天黑前还能赶得到下一个镇子投宿。”
剑棠连忙起身告辞,道:“多谢大嫂招待茶饭,将来如有机会,郭某一定回来好好谢谢您。”
妇人浅笑了一笑,微微欠身,道:“一顿饭而已,不必记挂在心上。客人请上路吧,奴家不远送了。”说罢便转身回屋里去了。
剑棠眼见着那妇人转身回屋,忙在后面问了一句:“大嫂,我听说令郎今春要去京城赶考,在下也是要去京城,不如结伴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那妇人走到门边顿了一顿,道:“多谢客人好意。只是孤儿寡母,与客人同行,实在不便。若因我母子二人而给客人引来闲言碎语,更是过意不去。”
剑棠见那妇人这样说了,也就不好再勉强,只又说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先行一步了。大嫂到了京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到城东杨树大街的八方武馆找我。便是我不在,大嫂只要告诉柜上是郭剑棠的朋友,柜上伙计都会照应。”
那妇人点了点头,转身进屋去了。剑棠待妇人掩上了门,悄悄走到门前,俯身在地上放了一锭五两的银子,方才出来院子,翻身上马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