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创作协会一级作家,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副主席,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张海迪5岁时患脊髓血管瘤,高位截瘫,因此没有进过学校,童年时就开始以顽强的毅力自学知识,她先后自学了小学、中学、大学的专业课程。1984年,被共青团中央、全国妇联分别授予优秀共青团员、全国三八红旗手称号。著有《张海迪书信日记选》,译有《海边诊所》等作品。长篇小说《轮椅上的梦》深受广大读者喜爱,并已经在日本、韩国出版。
又是南风吹来,又是麦穗金黄。
每当这个成熟的季节,我的思绪总会禁不住飞出城市的窗口,飘向鲁西北大平原,那是我从少女时代开始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那时在下乡的人流中,我还是一个面色苍白病弱的女孩子,十几年,那里的阳光晒红了我的脸庞,晒红了我的胳膊。那是我生命最鲜活的岁月,是我人生最丰富的岁月。生活已将我最美好的青春岁月播撒在那里了。我常说鲁西北是我的第二故乡。
还记得那一年我们搬家去农村的前夕,我始终沉浸在一种不安和小姑娘特有的伤感之中。我和妹妹将随爸爸妈妈一起流放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在我看来这是一场悲剧的开始,这似乎就意味着我们一切都完了!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我倚在窗口悄悄为爸爸妈妈流泪,我曾期待他们不再被批斗,我曾期待喧嚣的生活能够恢复安宁,可是经过漫长的等待,他们却被流放他乡,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我为妹妹流泪,她将离开心爱的学校,她跑了很多地方,恳求了很多人才分到家门口的第三中学,为的是下课的间隙能够回家看看我。可是今后,她再也听不到那所学校熟悉的钟声了。我也为自己难过,我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希望了,人们说我们去的那一带很难找医生。
我漫无边际地想象着我们将要前往的目的地,过去在小说中读过的那些悲惨的流放者的形象,还有那荒凉广漠的流放地,不时片片断断地闪现在我的眼前,使我不安的心又平添了几丝迷惘。就在我们离开城市的那个灰暗的早晨,爸爸将我抱上绿色卡车的那一刻,我哭得多么绝望啊!但我那时却不知道,那辆绿色的卡车从此改变了我这个城市女孩子的生活。
我们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新的家,家里的一切都杂乱无序。傍晚,我坐在毛糙糙的床板上,打量从未见过的用高梁秸苫盖的屋顶。
爸爸带着妹妹去挑水,妈妈在门外费力地引燃炉子,一股股浓烟在暮色中随风飘散开来,一丝丝一缕缕如同我纷乱的思绪。从城市到农村,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我们住进又矮又黑的小土屋,我们突然没有了电灯,突然没有了自来水……我觉得那一会儿,我的心就像一颗从高处扔下的石子儿,掉进黑洞洞的深渊,不知洞有多深,也不知心将落在哪里。
我最难过的是突然离开了城市里的好朋友。那是一群充满热情、纯真快乐的女孩子,她们是妹妹的同学,妹妹的同学个个都是我的好朋友,她们每天早晨来找妹妹上学时,都要在我的床边坐一会儿,有的为了多陪我一会儿,就将自己的早饭包到手绢里带来,坐在我的床边,一边啃着馒头咸菜,一边讲着昨天今天和未来。放学后,她们又背着书包围坐到我的床前,争着把学校里有趣的事儿讲给我听。
那常常是女孩子干篇一律的话题:谁跟谁好啦,谁跟谁不好啦。我们一起唱歌,一起幻想,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在一起秘密读书,十四五岁的我们如饥似渴地读着被说成是毒草的《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在和平的日子里》、《开不败的花朵》……我们被鼓舞,我们被激动,我们崇敬书中那些为革命事业英勇献身的烈土,在日记中写下向他们学习的誓言。我们读爱情故事,我们为主人公的命运感慨叹息,却又对爱情似懂非懂。
那一天,我对朋友们说我们今后不能在一起读书了,我宣布了我们去农村的消息,女孩子们的脸上顿时失去了笑容,表情笼罩在沉重的悲切之中,每天都有在我的床边悄悄掉眼泪的,每天都有对我干叮咛万嘱咐的:到了那里一定来信啊!我们互相留赠礼物,最多是照片和日记本,朋友们在给我的本子上写下她们由衷的祝愿:愿你在广阔天地里经风雨见世面,做一只勇敢的海燕!
希望你在三大革命运动的洪流中锤炼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终于我们所有的家具都搬上了卡车,终于我们要握手告别了,我们互相说再见,我们彼此泣不成声。女孩子的泪水,女孩子的悲伤,是世界上最能打动人的。汽车开动的一刹那,女孩子们一片呜咽,如同一支无伴奏合唱队唱起悲怆的乐章,让人心碎,让人哀伤。
汽车奔驰着,一只无形的手剪断了我和城市的联系,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远远地拉开了我们与城市的距离。卡车颠簸着,太阳就向西落下去,几百里路在我看来就如同走过了万水干山。
当我独自坐在乡村小土屋的窗口,便禁不住想念朋友,泪水也禁不住流下来。于是,我从这里放飞了一只只信使,让它们飞到朋友手中,倾诉我在新环境里生活的情景。我说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对这里的一切都还不适应。我放飞信使,更盼望有信使飞来。我在窗口盼啊,盼过很久,在没有信的日子里,我觉得自己就像被抛在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荒岛上,便忍不住深切悲哀。有一天我一下收到了十几封信,我的手在发抖,心在颤抖,手中的信纸也像被风吹得沙沙颤抖的树叶,在内心孤独的时侯,还有什么能比友情更宝贵的啊。
写信的女孩子们在抽泣,读信的我在抽泣。女孩子们说,自从你走了,我们放学后又来到你的家门口.可那门上贴了封条,我们一伙人在门口哭了很久。于是,我捧着信也哭了很久,我多想再见到朋友们啊!
后来有一天,妹妹推着我到十八里铺看知识青年演节目,那是我们公社的驻地,在路上我们发现了邮电所,我说我们给济南的朋友打个电话吧,我说我想念朋友,妹妹说她也想念同学,于是我们来到邮电所。接线员是个热情的小伙子,听说我们是从城里来落户的,他就很耐心地帮我们接电话。他不断将接线插头塞进面前的总机里,并且不断喂喂地呼叫着济南,济南,这呼叫使我觉得自己仿佛正守在一个硝烟弥漫的前沿阵地上。不知他喊了多久,电话终于接通了。
我和妹妹抢着说,那边的朋友也一个个抢着说,我们流了很多泪水,时间就飞快地过去了。我们恋恋不舍地放下话机,刚擦干泪水,接线员就递给我一页账单,三块八,他说。我和妹妹大吃一惊,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笔多么大的巨款啊!我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才凑够了电话费,那是我攒了很久想买一条红围巾的钱。虽然不能去买红围巾,但是回到村里我的心情却好多了,这个电话使我有了一种说不清的寄托,我只想等什么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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