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母亲当云娘还是从前的云娘么?”
从前的谢云然,无论容貌、家世、才艺,都是上上之选,再辅以手段,就算是天子,也未尝笼络不住,但是如今已经不一样了。
谢云然默默地想,她根本不敢回忆刚醒来、到处找镜子的那段日子。她希望那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她就能回到从前。但是这个梦,已经做了近两个月,暮春的花开过,初夏的蝶在窗外翩翩,她已经彻底失去了照镜子的勇气,只在深夜里,指尖一寸一寸抚过面颊的时候,她知道那是什么。
想要日久生情,那也须得人家肯见她。
谢夫人无法反驳她的这句话,便只能低声喃喃道:“美貌的女子,歌管楼台里要多少没有,但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只有一个。”
“母亲像是忘了,恶疾占七出之条,即便我成功嫁过去,崔家也随时可以翻脸,到时候我被休回家,难道我谢家门楣就很光彩么?”一个字一个字,硬邦邦的就像是摔在地上都会有声音。
谢夫人更用力地扶住门框,她知道这是真的,她无法反驳,她只是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女儿能顺利地嫁过去,能顺利地得到丈夫的喜爱,能顺利地过好她的下半生——然而谢云然残忍地戳破了这个谎言。
即便她能嫁过去,难道她还有好日子过?
“那么,”谢夫人低声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和你父亲交代?”
“母亲能想明白的事,父亲也能想明白;母亲不想我受的苦,父亲也不想我受。”谢云然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显然这前前后后,她已经思索过许多遍,即便今日没有嘉敏给她借力,她也会找到别的机会,完成她的计划。
谢夫人叹了口气:“……你以后可怎么办?”
崔十一郎这样的佳婿,可遇而不可求,何况云娘面容有损。谢夫人的目光长久地停在女儿的脸上,隔着面纱,隐约能看到红肿的影子,虽然已经好了许多,但是终于没有恢复从前的美貌。
这个问题问得并不突兀,相反,十分理所当然。连嘉敏都想过要问。然而意料之外,一直不假思索对答如流的谢云然,竟然被问住了,沉默,长长久久的沉默。屋子里空气沉得和铁一样。
“难道你没有想过?”谢夫人从惊讶到不敢置信,终于愤怒起来。
她从来都周全妥当,从未有过逾矩的女儿,竟然会做出这等顾头不顾尾的事,她竟然对将来毫无打算,在完全没有后路的情况下,擅自做主把这样一桩绝好的婚事给退了!她难道不知道,过了这村就再没有店了,她难道不知道,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子,日子会有多难过,她难道不知道……谢夫人的手颤抖着,紧紧攥住门框,像是非如此,无以支撑她的身体,也像是非如此,不能阻止她攥在手心里的耳光。
“伯母,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一直沉默作壁上观的嘉敏忽然开口。
谢夫人定定神:“三娘既然呼我一声伯母,云娘也不视你为外人,就没有什么不当讲的。”
嘉敏仔细思索片刻,方才开口说道:“来日方长,谢姐姐当务之急是养病,以后的事,原本就该以后再说。”
就这么没头没脑一句话,说完就闭了嘴,不说谢夫人怔住,就是谢云然,心里也是诧异的。
说得倒轻巧,谢夫人想。然而多看一眼谢云然,心里的悲怆就更多一分。她的云娘哪里不好,为什么厄运偏偏降临到她身上!如果可以,她愿意以身代之,她愿意折寿十年,她愿意——然而那有什么用。
神佛并不怜悯笃信他的世人。
又或者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
三娘说“来日方长”,虽然空而无用,却也并非全无道理。云娘没有打算过将来,她就是逼,也逼不出更多的话。退亲的事已经做下了,如今崔嬷嬷堪堪才走,要挽回并非不能,只要云娘不再出幺蛾子。
至于其他,可不是只能等以后再说。
她的云娘,竟然沦落到这一步。谢夫人伤心地想,她怕自己哭出来,用帕子捂住嘴,哽咽道:“你、你好自为之。”
再不多看一眼,转头就离去。背影怆然。走下台阶的时候,几乎跌倒,谢云然扑到门框上,见婢子扶着母亲,踯躅走远,然后慢慢地,连背影也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