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粮食怎么就那么金贵呢?
饥饿的人们,在长吁短叹中埋怨甚至诅咒脚下的这片土地了。这连草都张不出个精神的“碱土”,像是被一群调皮的小男孩,手里捏着裆下的那“小水鸭子”,东扫一下,西扫一下——洒下的尿液给浸透了似的;入了夏,一日比一日热辣的太阳,将那“尿液”烤出一绺一绺一片一片的盐霜来。
再看看人,大多数也像是被盐水腌了似的,焉头耷脑,提不起活气。平日在大田里劳作,尽心尽力的少,大多数只为糊弄那几个工分。至于庄稼的收成,那是老天爷的事。而盼到收获时日见到金粒似的粮食时,人们才像从慵懒的睡梦中猛然惊醒了一般。男人大多碍于脸面,便把希望寄托在自家的女人身上。留心细看,女人们的腰围比平日里粗了许多——那瘦瘦的腰杆儿和瘪瘪的肚皮,被插在裤腰里的玉米棒子给撑得丰满了。这就给起了色心的生产队长“逮”着了搜身的机会。显然,那些身段、脸蛋儿上好的年轻妇女,于嬉笑怒骂中,多少是要占些便宜的。在全队男女老少集中在生产队的队场上掰玉米粒子的时候,为了对付生产队长的检查,不少妇女在肥大的裤裆里缝了个夹层口袋——可以装得下一碗玉米粒儿!那地方,可是人间最丑又最美、最肮脏又最圣洁、最简单又最复杂的矛盾集合体的所在。不要说搜,最好想都别往那地方去,免得惹出不必要的是非麻烦。不过,女人自身可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漫长的大半天得苦苦地憋着尿……
粮食越是金贵,庄稼人越要精打细算。一个生产队收下的进了仓又分到各家各户的粮食,如果按一日三顿饭吃的都是纯粮(还不能吃干的)计算,至多够吃四五个月。想着未来的一天也减省不了的七八个月的“空肚皮”,没有别的指望的人们,是断然不敢顿顿吃纯粮的。除非他是傻子,或过了几个月,决意要永远辞去后面的日子的短命人。
这就不得不用瓜菜来代替粮食了——其实不是替代,而是以瓜菜为主食了。这就衍生出了在词典里不可能找得到的新词:“瓜菜代”,用以概括那一段难以忘怀的饥肠辘辘的艰辛岁月。
自家种的瓜菜实在有限。饥饿的人们,不得不把生命的希望向野外延伸了。大车耳,蛐蛐菜,谷谷丁,芙蓉芳,野鸡头,野葫芦……好多的野菜,是很少有人知道学名的。庄稼人把有名的没名的野菜挖回家,洗去泥沙,切碎,放进锅里撒上两把面拌匀,再加上盐,或水煮,或干焖。对以前从未吃过的野菜,都是老辈人先吃,待粗略地分辨出那些能吃,那些不能吃;那些有毒,那些一时还显不出毒性之后,下一顿,才把做熟的盛进儿孙的碗里。有的野菜尽管有些苦涩,但只要多放些盐、辣椒而能吞咽得下去,那是舍不得扔掉的。
野菜野果吃得久了,有的人会不知不觉的虚胖,甚至两只眼睛肿得像桃。
一天,一枝花八岁的儿子小虎,忽然说眼睛有些不舒服。一枝花弯下腰,看了看儿子微肿的眼睛,便以为是吃了野菜野果而中的毒。她把儿子搂进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叹了口气:“唉,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吃野菜引起的水肿,即便不打针不吃药,也会因野菜毒性的渐渐消减而慢慢消退。可小虎的眼睛却一天比一天严重了。六七天后,那上眼皮的下沿,竟出现了一条透明的水带,就像一条肉滚滚的透明的小白虫横着粘在了眼睫毛上。小虎哭着说浑身没一丝力气,走不到学校了。
直到这时,一枝花才带小虎去了医院。医生说,小虎得了肾炎!还说因延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短期内完全治愈是不可能的了。医生给开了中药,叮嘱道:“这种病,三分治,七分养,要给孩子补些营养。实在没钱买好吃的,要多吃些纯粮,再不能一肚子蓝瓜野菜,否则……”
“要多吃些纯粮——纯粮——纯粮……”从这一刻起,医生的这一句话,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往一枝花的耳朵眼里钻。
“……小虎的病可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好的呀,一年三百六十天,得吃多少纯粮啊?我到哪去弄那么多纯粮啊?家里只剩下几碗玉米了,那可是十几天的稀饭粮啊。这下子,小虎天天要吃纯粮,三天也不够啊。妹子,你说我这日子怎么过呀……”一枝花回家后,对小虎的小姨哭诉了小虎的病情以及自己难以担负家庭压力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