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后半个身子,身后跟着鱼弘志的内侍随从,两人走在甬道上,并排无言。
出过二门,鱼弘志忽地停下脚步,扭身看向宰相,示意李宗闵到甬道一旁。李宗闵大惑不解,鱼弘志迟疑半晌,摆出一副才想起什么似的样子,伏在李宗闵的耳侧,轻声道:“咱家刚刚想起,临出宫前,王将军……让咱家给相公带个话。”
李宗闵当然清楚,鱼弘志口中的王将军,指的是从一品骠骑大将军、领左右神策军中尉、知内侍省事王守澄。
不愧是久经官场风浪的李宗闵,听到这个名讳,李宗闵能做到面色波澜不惊,但是鱼弘志并不知道,李宗闵的内心已经隐隐的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鱼弘志似笑非笑,一字一顿,语气中却故意带着一股轻描淡写,“相公手里,想是捏了份供状,王将军想让相公把它烧了,免得……伤了和气。”
李宗闵心头一颤,面色上一闪而过的震惊被他强压了下去,而后展露给鱼弘志的,是不明所以的疑惑,“呃……最近三司未曾听闻有甚大案在审,不知中使所说的供状,所指为何呀?”
鱼弘志听了这话,忙用袖子遮了遮嬉笑般的神情,不知在哂笑些什么。
“咱家话也带到了,王将军的意思很清楚,相公……就别在这儿跟咱家打哑谜了……”
李宗闵自从宪宗皇帝时,便同李德裕结怨,两人相互倾轧多年。两年前,时任吏部侍郎李宗闵,和时任兵部侍郎李德裕均有望拜为宰相,然而李宗闵比李德裕多一条优势,那便是李宗闵厚赂数百万与王守澄,由此比李德裕抢先一步,荣登宰相之位,而后又引牛思黯任宰相,之后便将李德裕及与其交好之人贬逐出朝。数年来,李宗闵正是暗中倚仗王守澄的势力,在同李德裕的党争中,有着绝对的自信。
然而很多时候,绝对的自信与绝对的自卑,往往只差一步。
更让李宗闵感到绝望的是,鱼弘志还面带微笑地额外补充了一句话。
“相公的相位,是当初王将军给的,王将军还说了,若是相公不情愿照办,这相位,自然……也可以给别人。”
李宗闵再擅长不露声色,此刻也难以绷住内心的慌张,鱼弘志见了李宗闵的表情,知道李宗闵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满意地双手插回袖笼,幽幽道:“相公就送到这儿吧,出府的路,咱家还是记得的。”
目送着鱼弘志带着几个宦官随从出府上了马车之后,李宗闵只觉咬肌颤动,胸中堵着一口气迟迟出不来。方才一直呆立在一旁的府中年迈管家,见状连忙趋向前来,颇为关切地抚着李宗闵的后背,给家主顺气。
“动气伤身,动气伤身啊。”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搬把椅子来。”管家又扭头冲着几个府中女婢怒骂道:“你们就准备让相公一直站着吗?平日里都调教到狗身上了?到时候打断你们的腿,卖去做奴!”
李宗闵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阿郎,枢密使方才拉您说了些什么,小子方才见阿郎您脸色都白了。”
李宗闵面无表情,有些无奈地看向管家,有气无力地低声道:“去,回书房把那六郎的供状烧了。”
“啊?呃……这就烧了?”管家一时讶异不已。
“叫你去,你便去!”李宗闵语气里有些不耐烦地加重了音。
自己家主人的脾性,府中下人们都清楚,对来客从来都是面带标志性的笑容,对自己的府中下人却往往是心狠手辣。若是语气里有些许不耐烦,那便是真的不耐烦了。管家因此不敢再多嘴,连忙吩咐一旁的下人去照办。
“那……阿郎,”管家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确定家主心情略微平复后,便问道:“此番没了供状,西川那边怎么办?难道真的坐视李德裕居功,收复失地?”
李宗闵轻轻抚着胡须,望向府门口的方向,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半晌过后,竟哈哈大笑了起来,“李德裕以为,他靠骠骑大将军来压某,便能万事大吉,棋高一着……殊不知,他李德裕千算万算,却忘了一件事……”
“阿郎是说……”
“某虽然不便再就此事发难,但是如今这朝堂,宰相可不止某一人。”
“那依阿郎看,”听了李宗闵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自信,管家长长地吐了口气,“此事要不要马上通知牛相公?”
“不必,”李宗闵摇头,容色淡淡,“此番看来,说什么也贬不了李德裕的官了,但是若是让他李德裕做不成维州归降一事,交给牛相公,足矣。”
须臾,李宗闵又诡笑着看向管家,吩咐道:“备车,去尚书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