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中香烟袅袅,吞吐中越见迷蒙。
我在案前全神贯注地奋笔疾书,长袖挥洒间,仿若要将眼前这一片昏暗憋闷都振去,行水流水的墨迹在卷轴上铺展开来,诉说着古老的神秘。
当落笔译完终结之字,无法言喻的惊悚感弥漫上心头,手中饱蘸浓墨的狼毫颤然掉落在地,清脆的声响回转在静夜中,惊醒了床榻上安睡的男子。
舒亦枫徐徐起身步来,将一袭雪白狐裘轻轻披在我肩上,水银色的眼瞳蕴含半梦半醒的朦胧,“要是困了就睡吧,我不会打扰你的。”
我颤手拾起墨韵鲜润的卷轴,耳畔叮伶全数碎为片言只语,扭曲乱音。
燕篆上讲述的传说,竟和封神陵中的浮雕古文如出一辙,当时借云隐之口传达,但结尾部分被抹去不复,此处却连根带梢描叙出事之始末——
“此与九渊大战的女神为飞天,飞天为佛界神女,在西天潜心修炼万年,神界无人与之匹敌,却心怀世间最慈悲之心。神魔势均力敌,激战祸及四方,飞天不忍人间生灵涂炭,便驱动佛界禁咒之红月咒,穷尽毕生之灵力,将九渊封印在鬼界冥河之中,自身亦因魔咒灰飞烟灭,七魄飞散六界,天魂圆寂幻化为舍利子,守护人界西荒,命魂轮回转世,地魂与全部修为结为力量之源蓝莲离焰,将九渊镇守于鬼界,后由吾继承蓝莲离焰,得知此事始终,并继续以此力量加强封印,以令九渊千秋万世不得复出……”
结局并非我所臆想,竟是飞天牺牲了自己才将九渊封印,我之所以对舍利子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正是因为它是飞天的天魂所化!
我合上手中的古卷,揉揉酸胀双眼,面色已惊得如同金纸一样。
而那秦始皇陵墓中之人,竟是千年前留下此文之人,正因为她继承了蓝莲离焰,所以死后有飞天的壁画相伴,蓝莲离焰便随她封印在地宫之中。
红月咒能封印九渊,同样能解封九渊,原来我穿越千年来到唐朝,竟是为了这么沉重的使命,难道,一切真是命中注定的么,真的别无他法了么?
梦断身觉阑夜寒,一场寂寞凭谁诉,沧海桑田不过一场虚空大梦。
微凉的指尖轻落在眼睑,恍若私藏着魔力一般,这种略带寒意的触感,让镇定滤过焦灼情绪的浊水,缓缓沉淀下来,恰似黑暗池底隐隐闪烁的沙金。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幽幽抬眸顾盼,云淡风轻地嫣然一笑,“没什么,大概是太累了吧。”
他禁不住冷嘲热讽,“还不都是你自找的!”
素手盈盈放下卷轴,我脑中浮现意味深长的结语,疑惑在心底蠢蠢欲动——
“然吾多日午夜梦回,有觉九渊将于千年后重现世间,天下浩劫在所难免,特留下线索及千韵盒,望后人寻得对抗魂兽之法,拯救六界众生……”
这位燕国高人为何会知道飞天的事?他又怎能预言千年后的劫难?即使是修习法术的人,也未必知道这上古秘辛,他又从何得知?
燕篆所汇之言隐约透露出不可捉摸的微妙暗示,宛若一缕遥远的电光,在须臾之间映照出未知世间的庞大幻影,不待人看清,便又寂灭于黑暗。
争风吃醋
冬日的萧条丝毫未涉及缥缈谷,梅花残瓣映染着晨曦由窗中飘入,却终究如无数尘埃一般,飞扬自在后,沉淀于书架后的镂花青砖地上。
我怅惘独坐窗栏之上,将晨曦下的繁花似锦收入眼中,但奢籍慰三两言。
“你已经连续两天郁郁寡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能告诉我么?”
舒亦枫眯眼静立在窗内,神情懒散而妖媚,可不知为何,我却从他挺直的鼻梁和微微扬起的薄凉嘴角中,隐约读出了淡淡的阴郁。
我亦毫不自知,是为自身命运堪忧,还是为天下浩劫苦恼,抑或为苏游影担心,太多忧思困扰,如网如咒一般将心魂困住,挣不脱忘不去。
暴戾的风声呼啸而至,截断了他的话音,下一瞬,但见一缕耀眼白光由远空穿云破雾而来,堪堪停驻在窗前,琉璃明光笼罩着两抹幽渺的人影。
我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动作一跃而出,不禁喜笑颜开,抑郁尽散,“你终于来了,这些天西域不太平,你们没事吧,三哥和月读还好么?”
白修迅疾收剑回鞘,微笑间春风无限,“我们当然不会有事,苏游影收服了西域所有门派,却惟独不动冥阴教,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我暗瞥一眼舒亦枫,见他眸含警告,便隐而不言,只是敷衍地浅浅一笑。
他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苏游影的弟弟。
“现今大半西域已被苏游影控制,大唐各地也是狼烟四起,我打听到你在这里,就带着霜儿来避难,对了,燕篆译文的事已经查清了。”
我黯然低眸,“我都知道了,就是我们在封神陵所看到的……”
他修眉一扬,眼中神光乍现,却转瞬又隐没不见,“别担心,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解决,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蜀山和各仙界都会出手。”
南苑临池古亭中,三人围坐石桌周围,舒亦枫命侍女奉上茶点,便径自斜倚在绵软的卧榻上,青霜儿好奇地东张西望,仿佛沉浸在梦幻美景之中。
“二哥,那份燕篆可还有其他的线索?”
“根据师弟所查资料,千韵盒为一千多年前燕国一位精通机关的女子所造,她也是燕国的一名祭司,通晓占星术与法术,颇受百姓景仰。”
青霜儿津津有味地细尝糕点,发间两只碧绿蝴蝶结丝绦更显几分娇俏可人,漫不经心地咕哝道,“她真是一个好人,叫什么名字?”
“她生性淡漠,几乎无人知道她的名字,那时的人们都叫她巫女。”
“知道这些也没用,我想去王宫找舍利子,但是不能出谷,”我愠怒地斜睨安躺软榻上的紫袍男子,百无聊赖地双手托腮,“蜀山不是会很多法术么?既然有隔空传物,一定也能隔空取物吧,你能不能帮我把舍利子弄来?”
白修手下折扇倏忽回旋,不偏不倚地敲中我前额,“你个猪脑子,你以为法术是万能的啊,如果能隔空取物,世间珍宝早就不翼而飞了!”
“就是,哪还会轮到你!”青霜儿煞有介事地随声附和。
我略有不满地揉着前额,但见一名灰衣弟子由北苑疾步而来,在舒亦枫身边悄声耳语,后者弯长的弦月眉微蹙,容色瞬间凝结出一层薄冰。
我正不明所以,一阵喧嚣自北苑席卷而来,三道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视野,一位蓝白衣袍的少年一马当先,手中银亮长剑过处,已无人可挡一招。
数百弟子协力共抗不速之客,却仍不敌汹汹来势,损兵折将之下,那三人突破重围,长驱直入,狂乱马蹄踏花惊飞,俯仰之间便已近在眼前。
“怎么会是你们?!”
青霜儿惊得霍然起身,白修以扇轻敲手心,变幻的眼波彰显出他的惊讶。
引颈长啸的马嘶声中,三人不约而同地在古亭前挽缰勒马,众弟子潮水一般围追而来,转眼便将来人围得水泄不通,却瑟瑟颤抖犹豫不前。
苍穹洁白明净,日光照耀下,兵刃的寒光清晰夺目,越显得这边厢凝重肃穆,数十侍女愣愣地杵在亭外,无一例外地花容失色,惊惶难定。
舒亦枫稍微眯起狭长的桃花眸,流逸拂袖起身,闲庭信步而来,若无其事地把玩着指间碧翠流转的毓灵神戒,“原来是公主和驸马远道而来,本圣主有失远迎,还望见谅。三位不请自来,还大打出手,可是鄯善国礼节如此?”
此句皮里阳秋,听来不似善言,偏偏却是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我不经意地抬眸望去,任由那一双冰眸的冷光直射眼中,因他面露病态的苍白而心起担忧,他重伤未愈,竟妄自动武前来,堪称胡闹至极。
月读手持金链,一身淡橙纱裳迎风飞扬,蛾眉杏眼尽显凛然傲气,“父王的仇我迟早会报,但今天不想与你纠缠,你让开,我要把林飘飞带走!”
舒亦枫伪善的浅笑终于濒临破裂,倏忽一掌重拍石桌,将茶盏都几乎震得离位,“冥阴教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我的人凭什么让你们带走!”
我心下暗叹不妙,这两男人水火不容,说不定要大动干戈,为免受其殃及,遂蹑手蹑足地转身遁走,冷不防一道男音穿越人海,袭入耳际——
“飘飞,我是来救你的,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我浑身一颤,忽觉右腕一紧,顿时被猝不及防地向后拽去,身形摇摇欲坠,幽紫锦袖及时一舒,轻易地将我搂入怀中,修臂牢牢环住我的纤肩。
马上少年举剑直指舒亦枫,双目宛如飞焰横天,“你放开她!”
亭外清淡的日光斜斜照入,舒亦枫充耳不闻,暧昧地紧搂着我,唇瓣蛊笑加深,仿似无尽欢畅,惟独那眼中的幽银空寂,永久地凝在了此刻。
“这是我的地方,她是我的女人,为什么要跟你走!”
舒亦枫一阵批驳,犀利刻薄之外,更显出居高临下的自矜之意。
众人未及反应,冷流云便如凶鹰袭兔一般纵跃而来,剑芒追命紧逼,舒亦枫身姿偏转,向后跃开十步有余,剑气落处,紫袖一角飘然坠地。
蓝白长袍翩跹如风,轻飘飘地落在我身侧,冰魄似的修指不容分说地攫住我纤白的右腕,舒亦枫毫不退让,疾步上前,一把攥住我的左腕。
两人瞠目对视,视线交织间火光四起,一股火药的危险气味油然而生。
亭中充溢着剑拔弩张的气氛,众弟子不谙内情,均瞠目结舌,那两对男女却是啼笑皆非,侍立亭外的红粉佳人目似毒箭,眼神幽怨已极。
我烦不胜烦地甩开扼腕之手,欲哭无泪地望向冷流云,“我说老大,你来凑什么热闹,我在这里吃得饱穿得暖,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有危险了?”
“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说过要保护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双手叉腰,垂头丧气,抓狂地踱步徘徊,弟子中隐有窃笑四起,却被舒亦枫阴冷的眼风一抛,便纷纷识相地敛兵而退,灰色潮流烟消云散。
青霜儿眉开眼笑地迎月读下马,两名花季少女携坐亭栏边,娇笑吟吟,未语人先羞,白修与慕容清亦谈笑风生,满眼耐人寻味的笑意。
我大步流星地行至月读面前,不禁扼腕兴嗟,“公主姑奶奶,你还嫌我不够烦呀,怎么把这大少爷给我弄来了,你很喜欢拖着病号满街跑吗?”
月读不亦乐乎地与青霜儿玩绕绳,白眼翻得风生水起,“你以为我想啊,他不顾伤势非要来找你,我和清哥拦不住,又不放心,就一起跟来了。”
我疲惫不堪地坐回石凳上,托腮苦思冥想,风华绝代的两男对坐我两侧,仍是不甘示弱地瞪视着对方,醋海翻波,几欲将四周空气冻结凝固。
我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霎时间计上心来,“有了!既然你不想走,外面又那么危险,不如大家都住在这里好了,热热闹闹的多开心!”
一言既出,势同水火的二人齐齐回首,奇迹般地异口同声,“不行!”
舒亦枫阴寒的眸色定格在我脸上,发间镂纹玉簪映日生辉,却反让人觉得阴气逼人,“你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缥缈谷可不是避难村!”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争吵,”我只觉烦心倦目,死鱼一样趴在冰冷的桌面上,“既然你们看对方不顺眼,干脆打一架好了!”
“好!”
话音刚落,两人便苍龙出水般一同掠出凉亭,星月宝剑铿然出鞘,寒芒熠熠,紫雾鞭挥扫拂风,一来一回间,惹得满地琼花飘飞,花影乱舞。
青霜儿霍然将我拽起身来,眉目之间燃起了三分骄横的神情,“你真让他们打啊,要是出人命了怎么办,冷大哥的伤还没好呢!”
“我有什么办法,我现在只想清静一下,想想怎么拿到舍利子!”
便在两人击搏挽裂之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苑忽然响起一片马蹄与嘶鸣声,有一彪人马直冲而来,白刃过处,只见众弟子人头纷纷落地!
凝眸骇观之下,来势汹汹者赫然是魔教人马,一瞬奔袭百里,奇兵逼进,将缥缈谷团团围住,谷顶周围但见人头攒动,遍布成千上万。
我惊煞了一张素颜,惶恐地连退数步,淡蓝纱裙染出几重压抑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