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侍浴
我款款折回床榻,又亲手添置一床棉被,方才转身遁走,却在柔荑触及干草门帘之时,一道冷若冰泉的嗓音袭耳而来,堪堪止住匆离步伐——
“你又想一走了之么?”
我冷不防一个激灵,背上若负有万钧巨石,回转得极其艰难,“你醒了。”
原本昏睡之人撑臂坐起身来,青丝犹如绸缎倾泻在满身绷带上,面容冷冽寂寞,如同大漠的冰雪一般,“你就这么讨厌和我在一起?”
素白的绷带上若有若无的洇着血痕,被透窗泻入的月光映染,越显寒气袭人。
我回以云淡风轻的一笑,立即揭帘而出,对掌柜如实相告,他闻言大喜,遂仔细复诊冷流云的身体,又亲自配了几味药,让伙计煎药熬汤。
我顺手在香炉中添加一把药末,捧着热气腾腾的陶盏坐回床沿,以木勺搅动紫黑流转的药汁,于药香中幽幽道,“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就在舒亦枫来的时候,你们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我心下一凛,将一勺药汁徐徐递到他嘴边,“你为什么要来西域?”
他随手放下染血的包袱,毫不迟疑地含汁入口,细长的剑眉凝成一道雪璇,“我打听到你和舒亦枫回西域了,所以就来找你,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跟着他的,你一定有难言之隐,他是不是又威胁你了?”
“你多虑了,我确实是心甘情愿,你还是回中原吧。”
如今西域已是狼巢虎穴,那个无所不能的座主不说,苏游影不久也要来这里,他留在此处只会危险重重,我已自顾不暇,更无法照顾他。
“我不相信,你根本不喜欢舒亦枫,为什么要勉强自己?而且现在的西域险象环生,我更不会弃你于不顾,我说过我要守护你!”
我无可奈何地叹息,连绵不断地将药汤递入他口中,悲悯的目光投向他血痕纵横交织的身体,“是谁将你伤害成这样的?他的目的是什么?”
“红裳!”
“红裳的武功远在你之下,怎么会……”
“还有一个波斯女子、一个南洋的中年男人,他们的邪术很厉害。”
我霎时有如醍醐灌顶,手中药盏几乎把持不住,雪绒斗篷顿时溅上几斑紫黑,“难道是波斯魔法师和南洋降头师?难怪你们会全军覆没!”
“你怎么会认识波斯人和南洋人?”
“也算不上认识,那个波斯魔法师曾经和红裳一起抢过舍利子,后来又被我夺回,我在唐门之时,南洋降头师连续杀害过很多唐门人,我也与他正面对决过,既然他与那两人一起,定同是那个座主的手下!”
他静静倚坐在床头,俊靥依然苍白毫无血色,声线一挑,随即如旭日喷薄的高起,“座主?就是那个在苏州时曾设计陷害你的幕后黑手!”
我悠悠付诸一笑,将空荡荡的陶碗置于柜上,转而拾起血晕嫣红的包袱,“那个座主定不会无缘无故对你下手,他是想要这里面的东西吧!”
“我带着它多有不便,想交给你保管,日后再去找你要回。”
他的声音淡漠低沉,仿若从九天之外传来,幽渺不带一丝温度。
我茫然轻解蓝纹锦包,四卷金银交辉的精致卷轴跃然于眼底,不禁哑然失色,“原来他们的目的是破晓天书!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我本想和你一起去找最后一卷天书,但如今看来,只能靠我自己了。”
他径自捂着重伤的胸口,波澜不惊的眸光倾注在我脸上,我本欲退还天书,又思及他因天书遭致杀身之祸,为免他再次被袭,只得暂时收下天书。
晚风卷得藏书百卷飒飒作响,我将雪白绒巾又以热水浸过,旋即轻柔地擦拭他唇瓣残留的药汁,一笑间仿如清风傍柳般轻逸,“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帮你做到,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会努力帮你找到最后一卷天书!”
我正要收手撤离,却只觉右腕一紧,竟被他出其不意地攥在手中,他怔忡似梦地凝注着我,静坐恰如玉雕一样,连臂上伤痕裂开都浑然不觉。
他深深凝注着我,幽黑双眸如同冰川下的河流,暗底涌动着诉不尽的郁结与痛楚,“你对别人永远都那么好,你……还会再来吗?”
声调回荡在空中,显得哀恻凄凉,却蕴着气若游丝的虚弱。
我触及他敛眉忍痛的神情,不禁轻轻抚平他的剑眉,莞尔一笑,“我们是朋友嘛,我会尽力完成我们的约定,既然你已无大碍,我也就放心了。”
“等伤势痊愈后,我就去找你,绝不会让你受制于舒亦枫。”
陋室寂静人孤聚,他将我的右手紧蜷在手心,冰魄般的修指缓缓伸向我的脸庞,眸中冰雪竟融化为一泓清泉,映衬着暗淡的烛光,潋滟生辉。
我即刻抽身离开,怀抱天书步于门帘边,若无其事地凝眸熏香袅袅,“不要来找我,我没有受制于任何人,你安心养伤,还要多加小心,西域很危险。”
我无心回望床榻上怅然若失的少年,在药铺掌柜与伙计惊异的视线中,埋头夺门而出,正不知静夜何归时,一道冰凉的嗓音由身后传来——
“你终于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准备在这里过夜呢!”
我冷不防浑身寒噤,蓦然回首,映入药铺旁倚墙而立的优雅紫影,莫措手足之下,悻悻垂首淡蓝轻纱中,“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徐不疾地迈步趋近,近在咫尺地顿步我跟前,轻手为我戴上斗篷绒帽,妖娆青丝暧昧地撩拨着我的面容,“我当然不会放任你和别人在一起,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如果你选择留下照顾他,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我骇然一惊,怀中包袱颓然掉落在地,惊惶不定地迎上他阴冷的眼波。
他慵懒地俯身拾起包袱,轻松展笑犹若妖花初绽,月下瞧来美不胜收,“不过,看在你说心甘情愿和我在一起的份上,我就暂且放过他。”
响鞭大作之下,一骑红尘自环街上转瞬即逝,消融在寂寥的夜色之中。
清冷月辉笼罩着缥缈谷,温泉池上白雾氤氲,一个一丝不挂的男子倚着池壁独坐,池畔侍女无比含情脉脉、饱含崇敬地望着他,频频作桃心状。
我被两名侍女领至温泉,甫一目及池中之人,便尴尬地转眸瞥向古亭。
众侍女敛衣而退,我浑水摸鱼地撒腿就跑,紫雾鞭却如同摇曳的情丝一样,迅若急电地缠住我的右脚,我不及收势,重心不稳之下,猛然扑倒在地,惹得满地琼花惊飞,身体却被不容置疑地向后拖去,在池畔戛然而止!
他依然背对我静坐池中,信手抓起矮几上的幽紫丝帕,扬手向后抛来,语声阴冷至极,宛若冰山之下酝酿的熔岩,“过来伺候我沐浴!”
“什……什么?你找错人了吧!”
我倏地弹跳起身,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蓝靴菱纹,将满腔怒气生生压下。
“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你身边跟着的七灵蝶很碍眼,说不定你哪天就会插上翅膀飞走,如果我心情不好,就会让它消失……”
我连忙将七灵蝶塞入繁复衣襟内,愤愤扯下搭在肩上的丝帕,三步并作两步行至他身后,卷袖蹲了下来,天蓝裙裾轻柔铺泻在缤纷花海中。
我闭目非礼勿视,颤手将丝帕饱蘸温水,随即摸索着轻轻擦拭他裸露冰凉的肩膀,只觉温暖的雾气扑面而来,却也无从消除满怀惴惴。
雪白的琼花片片飘落,无声无息地荡漾在水面上,满园曼陀罗花香四溢,气氛沉寂若死,唯有水声若有若无地流转夜色中,流传往日悲欢眷恋。
“苏游影是你思念的心上人,冷流云是你曾经共患难的同伴,唐门少主是你最想保护的人,那么在你心中,我又算什么?”
他的声音竟是出奇地平缓无波,我却只觉头皮发麻,双手都不听使唤。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我知道,在你心中,我就是一个讨厌可恶的恶魔!”
我僵硬地跪坐池畔,如初双眸幽阖,不由自主地捏紧丝帕,暗自斟酌着轻道,“以前我是这么想,但现在不同了,我会把你当朋友……”
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冰肌玉肤滑入池中,他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黯然的阴影,失魂落魄地低声梦喃,“那么,你当做朋友关心一下我行么?”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要不,我去给你泡茶吧。”
我忙不迭起身退离,却被他倏地捉住纤纤素手,伴随着薄凉的轻喃落入耳际,“不要离开我,我想要你抱着我,只要抱着就好……”
我惊愣一刻,心念他也许只想重温母爱,冰封的心便在刹那间软化溶解,于是乎百般犹豫地探出双手,从身后轻轻地环住他的削肩,双臂交叉于他胸前,蓝纱广袖飘荡在温水中,他身体的冰凉和着池水的温润萦绕在指端。
他紧扣住我的十指,唇瓣一抹妖柔的笑意,“这种温暖,也只有你能给我。”
我默不作声地跪坐琼花树下,双臂僵持得愈渐困乏,遂不堪疲惫地侧首枕在他头上,青丝垂泻在他不着片缕的身躯上,在花香暖雾中漂游梦境。
事之始末
翌日午后,日光照入凉亭,满地的汉白玉砖都流光一色,映出淡金暖意来,亭外梅枝招摇,虽无江南繁花之艳丽,却终究不失那份清新淡香。
辗转梦境轮回,腮边一缕冰凉令我反射性地瑟缩起来,茫然睁开双眼,愈渐清晰的视野呈现出动荡的紫影,却似晴天霹雳,毫不留情地将我击醒!
“你终于醒了,昨晚那样都能睡着,可见你不是真心关心我!”
我四顾幽静南苑,却见自己侧躺在亭中的狐裘软榻上,舒亦枫静蹲在我面前,芙蓉般的日光在极近距离里勾勒出他的面影,颦笑皆化入暖池。
我幽幽坐起身来,垂首环抱双腿,“我只是太累了。”
他顺势就坐在我背后,意兴阑珊地撩拨着我垂泻直下的黑发,玉手疏弄琉璃丝,“告诉你一个既好又坏的消息,苏游影今天来到西域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恐惧,让我陡然一个激灵,漆黑的额发被暖雾的气流胡乱掠起,声音亦随之骇颤不止,“他怎么会来这么快?!”
“怎么,你不高兴么?你终于可以和你的心上人见面了,但西域也将大祸临头,他每到一个地方,定会掀起腥风血雨。”
“可我还没找到真相,还没拿到舍利子,无法解救他,所以我还不能见他……不行,我要在他找到我之前查清燕篆的含义,阻止三王爷的阴谋。”
我亟不可待地起身欲走,他困惑的语声闲散地飘到耳边,“你要做什么我管不着,但是座主高深莫测,他想做的事,无人能阻止!”
我在亭柱旁戛然顿步,回眸清浅一笑,“不管怎样,我都要尽力去尝试,月读给了我译书,查清里面的线索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如今三王爷已经控制了西域,苏游影一来,免不了要争权夺势,你还是不要卷入比较好。”
微妙交织着的诧异和迷惘渗入那迷离的桃花眸中,他懒懒地斜倚软榻上,青丝随风撩起几重忧思,“你是在关心我么?虽然我不知道座主的阴谋是什么,但是如果他要伤害你,我绝不会允许,所以,我无法袖手旁观。”
我凄然一笑,举目望天,只觉似有一团乌云飘移而至,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却不知何时降雨,雨落何方,胸腔之内如压重石,难以喘息。
事态遵循着意料中的轨迹发展,接下来的数日,苏游影便带领数千魔教弟子,对西域各派进行惨绝人寰的扫荡,搅得天下大乱,人心惶惶。
西域承平已久,并不与中原相争,防备松弛糜烂,各派措手不及之下,竟被所向披靡的魔教各个攻破,不过数日,便有十门派投降。
魔教并未像以往那样赶尽杀绝,而是收服积累门派势力,如今魔教已占了西域大半壁江山,三王爷掌控的鄯善国朝廷却对此视而不见,惟不动声色地守卫王城,魔教轻而易举地取代了冥阴教的地位,与鄯善国分庭对峙。
纵使西域各派惨遭横祸,冥阴教却安然无恙,然而处在圣天教势力包围之中,风口浪尖上摇摇欲坠,只需苏游影一声令下,缥缈谷便会土崩瓦解。
珠帘如雾,红烛垂泪,于昏暗中闪烁不定,鲛绡直落而下,将所有窗页都遮挡得密实,徒留左侧的一只鼎炉中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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