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刘公公不敢多留,只叮嘱小太监把絮屏送回广平宫,就匆匆转身小跑着进了勤政殿。
太后不再召唤絮屏去伴驾,絮屏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只命孙姑姑出来传话,说是天气炎热,不必每日来请安,以免再次中暑。宫中的妃嫔也再没有人去搭理絮屏。絮屏一下子少了许多无谓的应酬,空闲了下来。她无论烈日还是暴雨,每天早晚都会去找刘公公打听关于墨涵和剑棠的消息。刘公公怜惜絮屏孤苦,只要不涉及军机的也都会一一告诉她。
北国虽然俘虏了南朝的几名将官,但南朝吃了一次亏后加强了戒备,加上有雁门山天险为凭靠,关城即使不能说是固若金汤,但北国想要攻破也并不容易。两军便在雁门关僵持了起来。
转眼入了秋,一阵秋雨一阵凉。絮屏的觉越来越少,即使睡着也是极浅。风吹动窗外的芭蕉,轻轻拍打着窗棂,絮屏立刻从梦中惊醒,光着脚跳到地上,几步扑到窗前,推开窗户叫道:“棠……棠……是你吗?”
窗外廖阕无声,絮屏又跑到门边,拉开门冲到院子里,盯着四周的屋脊一圈圈地寻找,却一无所得。唯有白练一般的月光洒满庭院,在露华浓重的青石板上投下孤独疲惫的影子。絮屏像是被蓦然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上,双手抱着膝,额头抵在膝盖上,身子无声地颤抖起来。
刘公公那里没有半点好消息,剑棠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墨涵虽然暂时性命无忧,但也因为水土不服,吃了不少苦。
第一场雪落下时,刘公公告诉絮屏,北国久攻雁门关不果,很快要派使臣来与南朝和谈。絮屏问道:“找到郭大侠了吗?”
刘公公看着絮屏这几个月来日益憔悴,心中不忍。长叹道:“老奴知道这样说很残忍,可是您再这样熬下去是要生病的!郭大侠的随从亲眼看到他翻下了悬崖,雁鸣岭的山崖高达数十丈,就是神仙也……”
絮屏的手在袖子里微微颤抖着,漫天雪花飞飞扬扬地洒在她同样苍白的脸上。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直直盯着刘公公,一字一字地说:“除非亲眼看见他的尸体,否则我绝不相信他死了。”
刘公公还想再劝,话还没出口,絮屏便已像是逃一般地转身离开。鞋底在雪地上走过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声声越来越密,越发衬得周围安静得让人心慌。
刘公公看着在絮屏在大雪中渐渐模糊的背影,苦叹着摇了摇头。他终究还是不忍心告诉絮屏,两军对垒千钧一发,根本不可能派人去崇山峻岭中去寻找一个必死无疑的人。没有人去搜救,即使郭剑棠的命再大,坠崖后没有当场摔死,可重伤得不到及时救治,也终究是徒劳。
这一年的冬天连着下了几场雪,絮屏每日除了早晚两次去找刘公公打探消息,剩下的时间都坐在窗前看着翩翩落下的雪花发呆。她从小就喜欢下雪天,因为下雪天是娘亲从天上回来看她的日子。絮屏凝视着飞舞的雪花,心中默默念道:今年这样多的雪天,一定是娘亲知道屏儿心里苦,特地常常回来陪我,安慰我,对吗?可是娘亲,您知道棠到底在哪儿吗?他可还安好吗?娘亲,求求您,保佑他还活着!哪怕他摔断了双手再也不能抱我,哪怕摔断了双腿再也不能行走,哪怕他从此都需要我时刻照顾……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求您保佑让他活着!
银笺看着絮屏坐在窗前发了几日的呆,一日瘦过一日,心里着急,和素聿、碧墨商量了一下,披了斗篷出去。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抱着一支开满红梅的花枝。银笺对插花很有些研究,平日广平宫里的插花都出自她手。今日她为了逗絮屏开心而特地去选折的梅枝,更是傲寒独立,清丽脱俗。
银笺抱着梅枝从院子里走过时,絮屏如冰雕一般一动不动的身子终于轻轻地挪动了一下,凝视着天空的眼神也微微有了些转动。银笺掀起门帘走进屋子,带进一阵夹着细细雪珠的寒风。絮屏身子一颤,转身望向银笺。眼前的一幕竟是那么熟悉,那一年,苇晨也是这样在一个雪天披着斗篷抱着梅枝进了她的屋子。
絮屏的眼里闪过一道光芒,是几个月来她难得的一丝生气。银笺看到絮屏眼中的闪光,高兴地摇了摇手里的梅枝,道:“奴婢就知道公主一定会喜欢。这是苏州府进贡的福寿火云梅,当年送进宫时连皇上都是连连称赞,特地开了一片园子专门种这种梅花。这两天正是花开的时节,满园花朵盛开,那真真像是天边的火烧云一样,美得让人舍不得眨眼睛!”
絮屏上前打量着银笺手里的梅枝,眼睛里闪过一抹温暖,问道:“你说的梅园在哪里?”
银笺愣了一下,随即欣喜地答道:“就在御花园西侧,穿过长廊就是,离勤政殿不远。公主想去赏花吗?奴婢带您去!”
絮屏轻摇了摇手,道:“不用了,我想自己去走走。”
按照银笺的指示,从御花园穿过长廊向西走,还没走到长廊的尽头,一阵熟悉的冷香便已扑面而来。花气萦绕间,絮屏一面被回忆牵引着不自主地循着花香向梅园靠近,一面又莫名地从心底漫起一阵胆怯,就好像是一个原本包扎好的伤口要被重新揭开一样,还未及触碰,就已隐隐作痛。
当梅林映入眼帘的一瞬,絮屏的呼吸也凝滞了。正如银笺所说,放眼望去红彤彤的一大片仿佛晴日的傍晚天边的云霞,明媚芳菲,安静地绚烂着。一阵风吹过,漫天梅瓣飞舞,犹如江南四月的烟雨,温绵不绝。
絮屏一步步地走进梅林,被绯红的梅花雨围绕,眼前的美景,一如当年超山上的香雪海。隔着飞舞的花瓣,她似乎看见苇晨从枝上撷下开得最美的那朵梅花簪在她的鬓角;梅林深处的石桌边三个年轻人把酒言欢,欢笑声在整个林子里回响萦绕;还有在那片空地上他舞剑的飒爽英姿。
那一年冬天,那一天的雪,那一片梅林,当年的三个人那样彼此亲密,曾经以为可以天长地久的友情,却敌不过岁月的摧残。想到早已香消玉殒的苇晨,至今生死未卜的剑棠,絮屏觉得胸口发闷,涨得疼痛,眼中的泪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滴落。
“晨姐姐,他究竟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半点音讯?如果他去了,你又为什么非要让我独自活着?没有他,我活着的每一日都是煎熬,每一日都生不如死。你说他不会希望我为他殉情,可他为什么忍心让我承受这样的煎熬和痛楚?”
絮屏对着梅枝,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心中的悲伤却未随着泪水流出丝毫,疼痛从心口向外弥漫开来,渐渐地五脏都疼得抽搐,整个人痉挛颤抖着在梅树下缩成一团。
“是谁在那里?”
絮屏哭得几近晕厥时,忽然从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絮屏认出是刘公公的声音,大惊下尽力止住哭泣,匆匆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回头循着声音看去,刘公公的身边还有一个人,隔着层层花树,来人的脸看不清楚,但从衣着上看,似乎不像是南朝人。
刘公公认出是絮屏,连忙上前行了个礼,道:“奴才不知是公主在此赏花,打扰了公主雅兴,还望公主赎罪!”
絮屏心情沉重,见刘公公身边还有别人,便不愿多说,微微颔首便转身要离开。
“她分明是在哭,哪里是在赏花?”刘公公身边的人忽然开口说话,声音粗涩,吐词带了浓浓的北地口音。絮屏脚下的步子不由得一滞。
宫中女眷本不便与外人相见,因而刘公公并未向絮屏提及身边的人,但却未料到这人竟贸然开口评论絮屏,刘公公害怕生事,连忙介绍道:“公主,这位是北国的三王子柯察木殿下,奉了北国可汗之命出使我朝,奴才正要带王子殿下去拜见皇上。”
柯察木!听到这个名字,絮屏的心就好像突然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猛地回过头。眼前的人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虎背熊腰,皮肤黝黑,身披银毫狐裘;和汉人高束的发髻不同,他一头蜷曲的头发编成两条辫子垂在两侧;脸上带着孤傲冷淡的神情,两道眉毛又黑又浓,细长的眼睛里透着桀骜,正极其无礼地盯着絮屏打量。
絮屏毫不畏惧地迎着柯察木的目光回瞪过去,柯察木,就是他俘虏了涵儿,就是他让棠坠落悬崖生死未卜。她的目光如匕首一般直直地刺向柯察木,像是要在他的脸上剜出两个血洞来。
柯察木没有料到絮屏并未像寻常南朝女子一样怯懦羞涩,竟被絮屏愤恨的目光瞪得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女人有点意思,南朝女人都是笼子里的金丝雀,娇娇滴滴的让人看着就烦心,你不一样,你像是我们草原上的大雁,有血性,我喜欢!”
絮屏矍然变色,脸紫涨起来,双拳紧握,指节寸寸发白。她一步步逼向前,竟是要拼命的架势。
刘公公猜到絮屏心中所想,吓得汗如雨下,连连提醒道:“公主,王子殿下是北国的使臣,此番前来是为了两国的和谈,事关边境安宁和战俘的送返。”又对柯察木躬身说道:“王子殿下,皇上和诸位大臣还在等着您呢,别让皇上等急了!”
絮屏听到事关战俘的送返,果然心中一动,停住了向前的步子,拳头也慢慢地松开。她狠狠地瞪了柯察木一眼,转身拂袖离开。柯察木眯了眯眼睛,望着絮屏快步离去的背影,唇角挂起的笑意带着几分邪气,直到看着絮屏的身影消失在层层花树之中,才转身跟着刘公公前往勤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