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菱,今天是几月初几了?”絮屏斜倚在院中柳树下的竹榻上,用团扇盖了脸,懒洋洋地问道。
秋菱坐在一边的小杌子上,轻轻地给絮屏打着扇子,“今天是七月初一,二爷也就这一两天就该回来了。”
此时虽然日头已经坠了下去,但空气中残留的暑气还是在人身上烘出一层细细的汗渍,黏黏的很不爽快。
絮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真希望我能是个男孩子,就可以跟着爹爹四处游走了。爹爹每年都去闽南收茶,回来说起那里的风土人情,和咱们江南一带大相径庭,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要是我也能亲眼去看看就好了。”
秋菱往前坐了坐,手里的扇子加大了力度,撇了撇嘴,道:“姑娘说得好轻巧,我听说闽南一带的人没有受过教化,大多像是野人一样,肉都是吃生的,衣服也不成样子,到处露着肉。姑娘这样如花似玉的大小姐去了,一不小心就被野人抢回山里做压寨夫人了!”
絮屏抢过扇子轻轻敲了一下秋菱的脑袋,笑啐了一口,道:“你这是哪里听来的?闽南一带鲜受教化不假,但也还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茹毛饮血。我听爹爹说,那里的人虽然大都不识字,但是却是民风淳朴,浑然天成。”
秋菱吐了吐舌头,笑道:“姑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可是您是林家的屏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可能去闽南呢?”
絮屏满脸的失落,“就是啊!别说去闽南了,我连西湖都没去过几次。上回出府门还是清明时候跟爹去给娘亲上坟。”
秋菱想了想,笑意飞上了眼角,“姑娘忘啦?上次老爷不是答应今年让您去看钱江潮吗?”
絮屏眼中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了,“那也还有一个半月呢!唉,真是闷死人了。”她仰头望着四四方方的一片天空,叹息道:“如果我真的是一朵柳絮,那该多好?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最后一缕夕阳终于在天尽头熄灭了,头顶上的天空还没有完全黑透,幽幽地透着一抹群青。星子们渐渐开始热闹起来,那些星子或许是冰碴做的,一闪一闪的,人身上那层细细的汗渍便悄悄地退去了。
同样望着这片天空发呆的,还有这个府里的二奶奶——杭素云。
一到夏天,每当太阳刚落下去,杭素云屋里的丫鬟们就赶着打了井水一遍一遍地洒在院子里。冰凉的井水落在滚烫的石砖地上,瞬间便腾起白茫茫的一片雾气。直到水洒下去不再起雾了,院子里便清凉了许多。
此时杭素云正躺在廊下的藤编躺椅上乘凉,丫鬟碧莲在一旁替素云剥葡萄,“二奶奶尝尝,这葡萄用篮子吊了在井水里湃了一个多时辰了,清甜可口,最解暑气了。”
杭素云没有理会碧莲递上的葡萄,只望着天边淡淡的一缕云丝发呆。
碧莲见素云不吃,只得把葡萄放在一旁的青釉纹盘上,接过小丫鬟手里的扇子,替素云摇着,“算算日子,二爷这一两天就该回来了。二爷这次出去时间长,足足两个半月了。总算就要回来了。”
空气里时不时地飘来几丝夹竹桃的香气,香气中含着几乎难以察觉的苦味。杭素云这些年开始有些发福,身子圆润了许多,也因此更怕热些。虽然碧莲在一边打着扇子,她仍觉得有些燥热,额上密密地渗出一排汗珠,****了额发贴在脸上,让她很不舒服。她伸手撩开那几缕恼人的发丝,声音却冰凉得好像刚刚打上来的井水,“回来了又怎样?他在家时也很少来我屋里,又有什么区别?”
碧莲叹了口气,暗暗地挥了挥手,把一边伺候得丫鬟们都赶走,赔笑道:“您想多了。二爷也是生意忙。我听说二爷常常起更了才回来,许是怕打搅奶奶休息,才不常来。”
杭素云哼了一声,道:“怕打搅我休息?我每天都要过了二更天才睡,他若是心里有我,怎会不知?”
碧莲小心地劝道:“瞧奶奶这话说的,二爷心里怎么会没有奶奶?二爷如今只有您这一房夫人,心里若没有奶奶,还会有谁?”
“还会有谁?”杭素云冷笑道:“他可是无论多晚回来,都会去那小贱人的屋里坐坐,说说笑笑的。”
碧莲一怔,很快便想明白了,释然道:“二奶奶真是说笑了,二爷的确每天都会去看望屏姑娘。可那是二爷的女儿啊,您是二爷的夫人,这完全不搭界啊!二奶奶怎么吃起这门干醋来了?”
杭素云恨恨地咬了咬牙,道:“你不觉得那小贱人越长越像她那死去的娘了吗?”
碧莲眉心一沉,道:“的确是越来越像了。可是再像,二爷再疼她,也只是二爷的女儿,将来是要嫁出去的,对您构不成任何威胁啊!”
杭素云的目光在碧莲脸上陡然一转,声音凌冽如三九天的寒风,“谢婉仪生前就处处压着我一头,好不容易被她自己的女儿克死了,让我终于熬到了正房奶奶的位置,可偏生她的女儿越长越像她,这不是时刻提醒润辰曾经有她那么个人,为了给润辰生孩子死了吗?他会把所有对谢婉仪的遗憾都补偿在她的女儿身上。这样润辰就永远也忘不了她,即使把我扶了正,他心里也只有她谢婉仪一个人!”说到后面,话语中竟带了几分凄凉。
碧莲伺候杭素云多年,她知道杭素云性子刁蛮任性,争强好胜,却很少看到她这样凄苦的神情,不免心疼,但仍然勉力劝慰道:“二奶奶想多了,其实二爷还是挺疼您的。您看这一院子的夹竹桃,不也就是因为您不喜欢之前院子里种的竹子,二爷才巴巴地把那些他最喜欢的竹子统统刨掉,给您种了您喜欢的夹竹桃吗?”
“夹竹桃?”杭素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虽然是笑,可那笑声里就仿佛夹带着几千把磨得雪亮的冰刀,让人听在耳朵里冷冰冰地疼。“夹竹桃……哈哈哈……”杭素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碧莲有些慌了手脚,“二奶奶,您……您笑什么啊?”
“夹竹桃……夹竹桃!”杭素云好不容易停下了笑,起身慢慢踱到最近的一棵夹竹桃下,摘了一朵花在手上,借着廊上挂着的灯笼投下的光线,凝视着那怒放着的粉红色花朵,“夹竹桃,像桃却非桃。谢婉仪生前住的那个院子里,种满了桃树。我虽然恨她谢婉仪,却也喜欢她那一院子的桃花。谢婉仪死了,我曾向润辰提出想搬去那边院子住,可润辰不肯。我知道他是想留着那个院子缅怀死了的人,便安慰自己,谢婉仪在那个院子里难产死了,到底晦气,不搬去也罢。可我说想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些桃树,润辰竟也不肯,最后才种了这些不伦不类的夹竹桃。”粉红色的花朵被杭素云在手里揉成一团红泥,杭素云摊开手掌,死死地盯着那团红泥,森然道:“润辰喜欢竹子,谢婉仪喜欢桃花,他给我种了这些夹竹桃,是在告诉我,他和谢婉仪才是一对,我只是夹在他们之间的小角色。即使我被扶了正,但就像夹竹桃一样,只是个傀儡,是个冒牌货。”
谢婉仪在杭素云心里就是一根刺,碧莲也不敢在她面前多提关于谢婉仪的话,为着不让杭素云更生气,只能努力想些别的话题岔开去。她凝神片刻,道:“对了,奴婢听说奶奶舅老爷家的小姐被选上了秀女,明年春天就要进京待选了。”
“哦?是吗?”杭素云果然被这个话题所吸引,扔掉了被揉碎的花朵,接过碧莲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上次在舅舅家见到银珠,她才刚长到桌子高,一转眼竟也到了选秀的年纪了。我记得当年见她,虽然年幼,但眉眼也是生得很好的,估计如今也出落成个美人了吧。”
碧莲见杭素云心情好转,总算松了一口气,忙附和道:“可不是吗?银珠小姐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这次选秀一定能被皇上选中。将来宠冠后宫,舅老爷的官位也能往上拔一拔。奶奶的娘家也多少能跟着沾沾光。”
杭素云眉头皱了一皱,深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一切来得太晚了。若是早些年,我娘家能有些地位,我也不必屈居人下,给人做小,处处不招待见;即使熬到了正房的位置上,也不配在院子里种桃花。”
碧莲有些慌了神,今天怎么说着说着就会说到这些杭素云平时最忌讳的话题上。正在想着再用什么话题岔开,杭素云却吩咐道:“去看看坐胎药煎好了没有。二爷这两天就要回来了,我也要好好准备一下。”
碧莲像是得了特赦一般,急急答应道:“奴婢这就去!二奶奶这样想就对了,什么桃花夹竹桃的,都是小事,好好调理了身子才是要紧的。若是能早日生个一男半女的,看看还有谁敢轻视您?”
好不容易熬到了八月十八,为着这天能去看潮,絮屏已经兴奋了好几天。起初林夫人和王曼妮还有些犹豫担心,好在林润辰并不坚持总将女儿束诸闺阁,倒也愿意带她去看潮。林永道也因为之前自己答应过絮屏,虽然也有些不放心,但也终究不好出尔反尔,只是千万叮嘱林润辰要小心。
八月十八大潮,年年江堤上都是人满为患。林家的马车到了江边,江堤上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观潮的人们摩肩接踵。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絮屏连连跌足,后悔出来的晚了,若是早知道有这么多人和她一样要来看潮,天不亮就该早早地赶来,在前排抢个好位置。
起初林润辰还牵着絮屏的手,为了保护絮屏不被人潮挤到,便尽量找人少一些的地方。可人少的地方的视野毋庸置疑不会好,絮屏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看潮,自然不肯马马虎虎将就着看,终于不耐烦地甩开林润辰的手,带着秋菱,仗着自己个子小,三钻五钻地,就挤到人群里去了。林润辰急着去追,奈何他不像絮屏和秋菱那样灵活,几次都被人群挤了出来,他高声叫着絮屏不要太靠近江边,注意安全,可他的声音也很快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之中了。
絮屏拉着秋菱,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在沿堤的木栏边找到了一处视野最为开阔的所在。絮屏倚在木栏上,一阵江风吹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潮潮的空气中带着江水淡淡的水腥气,这是她从没有闻过的味道。放眼望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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