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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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证明胡先生有先见之明，他从此再也没安生过一天，做学问就更不用提了。对此他自嘲道：连陈寅恪这样的大师也度日如年，何况我辈。老太太更达观，她建议索性回曹老的安徽老家，做一回牛郎织女。他们很快如愿以偿，牛郎被送到乡下去养猪，织女也因为背景特殊，被审查个没完没了。

    “文革”开始后情况变得更糟糕。京大的革命小将不但上门抄了家，还把曹老和老太太拉出去批斗。跟其他被批斗的教授不同，曹老因为有个帝国主义的老妖婆，更是享受特殊待遇。两人被绑起来打得头破血流是家常便饭。最难以忍受的是，自己的学生公然在他的身上小便。曹老这才明白，革命不但要杀头，还包括尿自己的老师。曹老不堪其辱，几次想自杀，但都被老太太拦下了。老太太认为，这种罗伯斯庇尔式的疯狂不会持续多久，再锋利的断头台总有生锈的一天。

    其实老太太完全不需要跟曹老一起享这种福。他的父亲在报纸上了解到女儿的遭遇，通过外交途径要求中国政府送女儿回国。尽管嘴上跟帝国主义不共戴天，其实大家在下边一直玩得很花哨，只是不让老百姓知道就好。问题是老太太根本不愿回去，她要和老头在一起，哪怕是死，也要死一块。曹老也劝过她，但老太太就是一根筋，誓与曹老共存亡。

    “文革”结束后，老太太回去过一次，因为她的父亲来日无多。历尽几十年岁月沧桑，父女俩一见面便抱头痛哭。父亲最终原谅了固执的女儿，临终前把曼彻斯特的庄园留给了她。他依然希望女儿能回到英国安度晚年。可就在葬礼后的第二天，她就上了飞往京都的班机。她拒绝了父亲的遗产，把它送给了附近的一所中学。

    这件事当时被炒得很热，宣传部门认为这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绝好题材，比郎惠中的故事要感人几十倍。郎惠中的爱国情怀主要表现在以72岁高龄还鞠躬尽瘁，精心灌溉着27岁的祖国花朵。尽管这也很感人且催人奋进，但跟珍妮老太太比，道德教育意义还是差一些。各权威媒体确实下了不少功夫，但临床效果很不理想。不是媒体不积极，而是老太太根本烂泥扶不上墙。哥曾在电视上见过对老太太的采访，确实跟主流要求有很大差距。

    您喜欢中国吗？——没想过这个问题。

    您对中国的印象如何？——一般吧！

    您想过回国吗？——没想过！

    那您的意思是要永远留在中国？——老头在哪我在哪！

    为什么不回去继承父亲的财产？——回去老头谁管？

    他也可以去啊！——他不去。

    因为他热爱祖国？——不知道，他没说过。

    为何要放弃英国的房产？——现在住的足够了！

    60多年了，您后悔过吗？——后悔过！

    是吗，比如？——上次回伦敦，没人照顾，老头摔了一跟头。

    以后有什么打算？——等着跟老头一起死呗！

    为一个中国男人放弃学业，您觉着值吗？——没想过！

    如果重来一次，你会怎样选择？——到时候再说吧。

    节目播出后反响平平，据说领导非常生气，把台长叫去狠狠地收拾了一顿，建议他最好换个岗位，他的智商根本不适合领导政府的喉舌。台长回来后立马把节目编导和记者开了。记者也觉得委屈，他不是不敬业，也熟悉新闻纪律，可老太太实在不配合，即便他用尽花招也无济于事。

    易中正也为此很郁闷。在他看来，如果老师被炒成圣贤，对自己的仕途也有加分的效果，就像边宁的弟子们，借着老师的光一路往上蹿。结果弄得灰头土脸，让他也很没面子。甚至有领导嘲讽易中正：你老师怎么回事啊？几十年都改造不好，就这还回来干什么？存心给伟大祖国添堵啊？！

    辛可大师跟老太太闲聊了一会，去医务室找主治医生，送给他两张购物卡，拜托他多费心，就告辞出来。没想到在住院部门口，碰见了宋达人的女儿。小宋说她父亲心脏病突然犯了，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天。

    辛可大师听了一怔，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前几天宋先生发了篇文章，修正了自己关于齐天大圣故里的看法，说经过严格考证，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发现自己以前的判断有误，齐天大圣的故乡不是水帘洞市，而是花果山市。宋先生的文章发表后，形势马上发生了逆转。水帘洞市的领导被当头棒喝，多次找宋先生理论但被拒绝。孙市长给辛可大师打来电话，代表孙悟空的100多万家乡人民对辛可大师的义举表示感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过程跟辛可大师的设想完全一致。孙市长寄来钱后，豹哥把其中一部分交给崔导，崔导黑了不少，把剩下的给柳主编。柳主编在钱的鼓励下，拿着黑材料去找秋蝉。秋蝉挺生气，觉着柳主编已经收过他的钱了，怎么可以跟个小人一样出尔反尔。秋蝉激动地道：我秋蝉是君子还是小人，你柳主编不清楚吗？怎么可以去黑自己的老师，那不成禽兽了吗？

    柳主编听了笑道：那您就当君子吧，我当禽兽！说完掉头就走。秋蝉赶紧冲过去拦住他。秋蝉知道，柳主编一旦把这些黑材料丢出去，等待他的不只是身败名裂。他抽了根烟，想了想，决定还是做禽兽实惠一些。然后熬了个通宵，整理出一份恩师宋达人的黑材料。

    据辛可大师讲，“文革”结束后，宋达人曾检讨自己在各种压力下，说过一些违心的话做过一些违心的事，其实不过是避重就轻、瞒天过海，还为此戴上了说真话的高帽子，成为士林楷模。宋达人在当时到底干了什么？秋蝉最清楚。很多大批判文章，就出自宋达人笔下，包括对恩师胡适、顾颉刚诸先生的批判。而且每次都是毛遂自荐、主动请缨。至于那些谄媚文章或书信，肉麻绝不亚于郭先生，非一般瘙痒患者忍受得了。这些黑材料全被秋蝉保存着。这倒不是说秋蝉始终包藏祸心，而是他们这一代人经过“文革”风雨的洗礼，有收集别人黑材料的习惯。

    当秋蝉把这些材料丢给恩师时，结果不言而喻。为保住自己士林楷模的面子，他只能唾面自干，背叛他老婆的故乡水帘洞市。至于被送到医院心脏病室，也在情理之中。即便换了辛可大师，被学生如此蹂躏，血压也会升到200以上。小卞也曾这样干过，但没恶心到这种程度，而且当时确实是自己不对，抢了人家的女朋友。宋先生没被气死，也充分体现了儒学大师的涵养功夫。

    宋达人跟曹老不同，他被安排在高干病房。辛可大师心里有愧，便跟着小宋进去探望宋先生。宋先生正躺在床上看电视，见辛可大师进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两人攀谈了起来。听了曹老的情况，宋先生很伤感，说过两天身体好点就去看看，毕竟他们这一波的老朋友，已经不多了，说完几近落泪。

    也是凑巧，电视上突然出现秋蝉的镜头，大概是在某论坛发表演讲后，他正跟观众进行交流互动。当着辛可大师的面，宋先生虽然脸色变得阴沉，但强忍着没吭声。

    秋蝉又在讲所谓的“交叉敢染”。关于交叉敢染，哥在京大学堂也听过。秋蝉认为一个学者要想跟他一样杰出，就必须交叉敢染。能交叉尽量交叉，不能交叉也要想办法交叉，能染尽量染，哪怕脱了裤子也要染。要想在陌生的领域成为专家，关键是抓住文化这个核心，既然都是文化，打通一穴就一通百通了。只有把交叉敢染发扬光大，中国的学术才能无敌于天下。

    哥记得很清楚，他当时还举了两个例子：一是他说自己曾去西交大讲高等数学，结果引起了轰动，虽然秋蝉只有小学数学水平！二是他正准备从文化特别是国学的角度，就宇宙大爆炸理论跟霍金进行探讨，如果瑞典皇家科学院的专家不戴着有色眼镜，下一届的诺贝尔物理学奖非他莫属，或者跟霍金分享。

    关于秋蝉在电视上与观众互动的环节，抄一些与诸位分享。

    ——请问秋蝉老师如何看待伊拉克战争？

    ——很简单，文化问题，基督教与伊斯兰教文化的冲突。

    ——请问秋蝉老师如何看待国内的贫富分化？

    ——这是穷人文化与富人文化碰撞产生的火花！

    ——我是秋丝，请问秋蝉老师，我老公总打我，怎么办？

    ——这是中国阴阳文化的现代呈现，公母文化的对撞。

    ——我可喜欢秋蝉老师了，跟我家大黄一样可爱，您养狗吗？

    ——我不养狗，我研究狗文化，特别是狗人文化的调和！

    ——我刚毕业，找不到工作，秋蝉老师能帮我吗？

    ——当然，回头送你一本我写的《失业文化论纲》！

    ——秋蝉老师，有个问题难以启齿，我老公不行，怎么办？

    ——不要把它看做生理问题，而是文化问题，用文化唤醒它！

    ——有人说您上电视作秀，也就是装逼，您同意这个说法吗？

    ——问得好，作秀是典型的南方文化体系，装逼是典型的北方文化体系，作秀和装逼既有文化差异，也是文化的融合！作秀和装逼的水平体现了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文化软实力。

    辛可大师一直笑呵呵地看着电视，宋达人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当秋蝉讲到他有很多机会成为比尔·盖茨或拿破仑，但在恩师宋达人的教诲下主动放弃，把全部精力投身于文化事业时，宋先生突然大吼一声：禽兽！接着就晕了过去。辛可大师赶紧喊医生抢救，折腾了半天，宋先生总算活了过来。宋先生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目光空洞，眼角渗出两行泪水，估计温度也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