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飞快似闪过一丝羞恼的绯红。
我微微鞠一躬,比了一个“请”的姿势,举步离开。
后一日,我再遇到她,她却正端着架子在斥责身边的两名小宫女:“畅音阁修缮乃是大事,二月里太后娘娘是要去看戏的,内务府好大的口气,凭他们也敢大包大揽下来?要是出了事,他们可担得起?”
我微微一笑,扬声道:“我虽没看到过内务府的口气是有多大,不过简尚宫的口气可不小。”
简云然一惊,转眸见是我,立刻拉下了脸:“陈大人可是要去向顺陈太妃娘娘请安,奴婢可不敢又误了大人的时间,以免被怪罪。”
我闻言失笑:“上一回你跳得很好,如果你没有底子在,皇后娘娘又怎会教你?我记得你原是尚仪局的尚仪,于音律歌舞上,你在六尚中称第二,何人敢称第一呢?”
简云然依旧是气咻咻的模样:“话说得倒有几分动听,但上次的嗤笑声……”
我挠一挠耳后:“那么,我便帮你修缮畅音阁,你也不要再恼我。”
乾元二年的初春,正是草长莺飞,我在畅音阁查看图纸,简云然提了一只镂花描银漆食盒递到我面前:“诺,我让御膳房做的。”
我大为惊异:“做给我的?”
“你若不吃,我便拿给旁人。”简云然瞪我一眼,“反正又不是我做的,稀罕!”
我愣了片刻,举手便要去打开食盒,却被一巴掌打在手背上:“当心手脏,吃下去会闹肚子。”
我笑她:“也就你们六尚的人穷讲究,我们都是粗人,在乎啥?”
第二日,果然拉了肚子。
我撇着腿一拐一拐地来畅音阁,她瞪大眼睛打量我,没好气地拿出了准备好的药,用绣了茶靡花的帕子包着。
我微惊:“你怎么知道?”
她白我一眼:“在宫里当奴为婢的,不仅仅要察言观色,更要防患于未然。”
我一拍脑袋:“难怪皇后娘娘那样喜欢你。”
一春一夏,我每每入宫看望顺陈太妃,总盼着能看到简云然的身影,但是她总是很忙,我也知道,尚宫局的事多,更何况,御膳房的闵琼萝,又总是与她不甚和睦。常常与她碰面,也是不好。
那一日,从顺陈太妃的宁寿宫出来,却见到简云然正好经过,月白色宫装如天际清雅的流云。那一阵子,宫里头关于如贵嫔小产的孩子阴魂不散的传闻闹得甚嚣尘上,尚宫局想必也颇忙,简云然看着有些憔悴。
我深知宁寿宫旁宫人较多,也只能轻轻问候一句:“简尚宫安好。”
简云然见是我,微微一喜,屈一屈膝:“陈大人安好,大人是进宫来看望顺陈太妃娘娘的吗?”
我颔首一笑:“太妃娘娘精神很好,我也能放心。”
简云然笑意轻漾,柔声关怀道:“秋起渐凉,大人也要多多注意。”
只这一句,便足够了。
我与她相视一笑,目光里尽是了然。
然而,后来的七月十五,却是我与她,都被算计了。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木棉悠然品茗,须臾的疑惑后,忽而急得发怔。
我全都想起,昨夜那一记闷棍,让我失了畅音阁之约,而木棉素来谨慎,做出这样的事来,必定是事出有因。
我永永远远都记得心里的惶急,因为,我太害怕会失去她。
极乱极响的一阵琴音入耳,我骤然惊醒,原是玉桢醒了,正不依不饶地用力拨弄着案上的一把瑶琴。
我失笑,揽过玉桢,爱惜地捧着她弹得通红的小指:“不急,你娘学这个,学了十年,你才六岁。”
玉桢嘟起嘴道:“娘弹琴的时候,爹总是那么入神,桢儿也要像娘一样!”
我紧紧抱着她:“爹给你吹埙,好不好?”
玉桢初入陈府的时候,夜夜啼哭,而每每我为她吹埙,她总能安静。
这只埙,是朱祈祯赠我的空谷石头埙。
皇后有孕后,简云然被闵琼萝谋害、染上时疫被驱逐出宫,幽禁在朝月胡同,我不得与她相见,每晚,都会在一墙之外为她吹埙。而她,也会拨弄手中的瑶琴相和。
我在告诉她,我一直都在。
她也告诉我,她一直都在。
在,便是心安。
八个月后,皇后薨逝,她亦被赦免,但再不被允许入宫。
那一日,荼蘼花洁白如新雪,在风中翩扬而舞,我站在朝月胡同外,看她一袭月白色绣云纹轻罗长裙,从幽禁处缓缓走出,面上是止不住的泪。
我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都过去了。我们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
我知道,她是在哭皇后,亦是在哭自己,更是在哭紫奥城里的诸多冤魂。
最初被幽禁的那一个月,她病情反复,总是昏睡不醒,我无比担忧,闵琼萝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理由斩草除根。
而如今,能安然离开,便已是大幸。
去江南的马车上,她安静地伏在我怀中,把玩我系着的白玉佩,低低问我:“有一夜,是瓢泼大雨,我烧得厉害,只觉得再也看不到你,身边的侍女都说,我要熬不过今晚了。就在那时,是你的埙声。”她抬眸望向我,眼眸深处暖如三春,“那样大的雨,你却为我吹了整晚的埙,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低低吻上她的额头:“你就在那里,我无处可去。”
一曲已毕,我也从深深的思索中回过神,玉桢清澈明净的眸子里涌起几分思念:“爹,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微微笑了:“你娘在京城甄府教舞。”
“我知道,娘教的,是甄府的大小姐,甄嬛!”
甄远道极其疼爱她的大女儿,昔年我与他亦有几分交情,否则,他也不会专程来紫琅看望我,简云然也不会去甄府教舞。
我柔柔牵过玉桢柔嫩的小手,唇角绵生出一丝一缕的笑意:“我们明日就北上入京,去看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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