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草棚,但比较的整洁,并且有一扇木门。嚷叫的声音远远地就听得了。
陈述康快活得心直跳。上次“怠工”的时候,没有这么热闹,这么胆大;上次是偷偷地悄悄地商量的。
那个小屁孩抢前一步去开了门,陈述康刚挤进去,就觉得热烘烘一股汗气。满屋子的声音,满屋子的人头。一盏煤油灯只照亮了几尺见方的空间,光圈内是清秀的一张脸,不是江润芝是谁!
“都是哥老会的工头拍老板的马屁!我们罢工!明天罢工!打这两条走狗!”
赵老爷大声嚷着,他那吊眼皮的眼睛落下一滴眼泪。
“罢工!罢工!萍乡已经有几个矿厂已经罢下来了!”
“我们去同他们接头”
“他们明天来冲井,拦人,我们就关了车冲出去!”
五六个声音这么抢着说。
陈述康只听清楚了最后说话的叫做李三,一个三十多岁,这里最胆小的一个旷工。
“叫章夜壶滚蛋!叫矿长都滚蛋!”李三旁边伸出一个头来高声喊。
但是立刻也有人喊道:“叫单立励也滚出去!我们不要那骗人的俱乐部!我们要自己的俱乐部!”
突然那嚷闹的人声死一样静了。许多汗污的脸转来转去搜寻那发言的人。
这是赵四,满脸通红,睁大了眼睛,死钉住了江大帅。
可是这紧张的沉默立刻又破裂了。
又有一个人站出来,在煤油灯光圈下一闪,尖厉地叫道:“不错,叫单立励滚出去!齐绍六也滚出去!他们是工会的走狗!他们做的是造反的事情。我们罢工,但是不造反!”
造反!
这个词,把他们给吓住了!
会场一下安静下来。
“你们说的是什么混蛋话!”
赵大爷发狂似的喊着,跳起来就直扑赵四。两个人扭在一处了。
“住手,”江大帅大吼:“把他们拉开!”
工人立刻分开了他们两个。
乱烘烘地,有人嚷道:“谁先动手,谁就没有理!”
“赵大爷!我说单立励是工会的走狗,我有凭据!这个江润芝也不干净,他混进来要打听消息!”赵四气喘喘地说,两道眼光在众人脸上滚过,探察自己的话起了什么作用。
纷乱的嚷闹起来了,谁也听不清谁的话语。
在纷乱中,又有一个声音更响地喊道:“陈述康也是来打听消息的!赶他出去!路矿局的办事员也不是好东西!”
“他又不是工人,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又一个声音叫着。
于是混乱开始。
“不好了,”恰在这时候,小屁孩又从人缝里钻进来,慌慌张张说:“我刚刚看见有七八个哥老会的人在近段走来走去,好像要找什么人似的。”
大家脸上都一楞。
只有赵四心里明白,章龙已经告诉他一切了。
江大帅看着赵四的脸色,恍然明白了,站起来说:“大家散了,下次会议,我再通知大家。”
大家也都散了。
赵四的“任务”已经达到,他也巴望早点和章龙碰头,报告他的成功。
同时,江大帅向隐在暗处的毛人凤使了眼色。
雨小些了,外边竟然有些凉意,散出来的人都打寒噤。
江大帅在陈述康耳朵边悄悄地说:“今天会议混进了探子。”
陈述康立刻想起了章龙用管带的位置来引诱他那件事。他正想说,猛看见路旁闪出一个黑大衫的汉子跟在他们后边走。他立刻推推江大帅的臂膊,又用嘴巴朝后努了一努。
这时,江大帅早就看见了,也用肘弯碰着陈述康的腰,故意大声说:“啊哟!乖乖!六月天,下个雨,想不到还冷得很!小陈,我们要分路了,明天会!”
江大帅又低声说:“刚刚我很多话我都没有说,不过明天一定罢下来的!单立励和齐绍六还在那里等我们的回音。”
“您刚刚不是说,还要开会吗?”陈述康也悄悄地问。
江大帅不说了,和陈述康分道扬镳,在路口走了两条路。
江大帅七拐八拐,看明白了自己背后确没有人钉梢,就离开了那工人区域的草棚地带,跑进了一个龌龊的里。在末一家后门上轻轻打了三下,他一闪身就钻了进去。
楼上的“前楼”摆着三只破床,却只有一张方桌子。
单立励和齐绍六都坐在桌子边低着头,在那昏暗的电灯光下写什么东西。
江大帅的脚步很轻,然而写字的两位都已经听得了。
单立励抬起头来,和江大帅行了个注目式的招呼,就又低下头去,再写他的东西。
单立励一面写,一面却说道:“老六,你赶快结束!老师回来了,时候也不早,我们赶快开会!”
“那就开过了会再写也不迟。”齐绍六放下钢笔,懒洋洋地伸一个懒腰,就站起来,又伸一个懒腰。
单立励也停笔了,问道:“老师,你和工人开会怎样了?见到陈述康了吗?要是明天发动起来,安源的路矿总罢工就有希望。”
“不顺利,有探子混进来,大概是想摸清楚工人领袖的虚实,所以,你们一定要小心,不能露面。”江大帅说。“我估摸着他们是想等摸清了我们的虚实,然后想对我们一网打尽!”
窗外又潇潇地下雨了,闪电又作。窗里是沉默的紧张。
“你们也不要紧张,这几个人,我已经派人监视起来了,我们只要把罢工搞起来,他们翻不出什么浪花!”
江大帅笑笑,自信满满。
……
零时,汽笛怒吼,震撼全国的安源路矿工人大罢工开始了。
参加罢工的有株萍铁路沿线工人和安源矿区、紫家冲分矿全体工人共13000多人。开往株洲的各次列车停开,车头及水柜等各种主要机件被卸下,通知机务处次日早晨不放进班号,矿局东平巷电线停电,运炭电车不能行走,工人高举手镐如潮水般涌出窿外,涌出工房,大呼“罢工”、“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不绝。工人出井后,用树枝塞满井口,树大旗一面,上写“罢工”二字,并派人在井口把守。除八方井锅炉房和电机处两台发电机、抽水机、鼓风机房照常工作外,洗煤台、制造处、修理厂、炼焦处等全部停工。因为,若一停电,则全市黑暗,连饮水也没有;若抽水机一停,全矿即将被水淹没;若鼓风机一停,巷道内瓦斯就会着火……
俱乐部以“萍乡全体工人”名义致电汉冶萍公司:“萍矿工人工资少者仅200文,无法生活,只好停工。”同时,公开发出《罢工宣言》:
各界的父老兄弟姊妹们!请你们看:
我们的工作何等的苦呵!我们的工钱何等的少呵!我们时时受人家的打骂,是何等的丧失人格呵!我们受的压迫已经到了极点,所以我们要“改良待遇”、“增加工资”、“组织团体俱乐部”。
现在我们的团体被人造谣破坏,我们的工钱被当局积欠不发,我们已再三向当局要求,迄今没有圆满答复,社会上简直没有我们说话的地方呵!
我们要命!我们要饭吃!现在我们饿着了!我们的命要不成了!我们于死中求活,迫不得已以罢工为最后手段。我们要求的条件下面另附。
我们要求的条件是极正当的,我们死也要达到目的。我们不工作,不过是死!我们照从前一样工作,做人家的牛马,比死还要痛苦些。我们誓以死力对待,大家严守秩序!坚持到底!
各界的父老兄弟姊妹们呵!我们罢工是受压迫太重,完全出于自动,与政治军事问题不发生关系的呵!请你们一致援助!我们两万多人饿着肚子在这里等着呵!
……
《罢工宣言》下面,还罗列了工人的要求十八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