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
站在杨家山上,向南看,一眼可以看三十里,向北看,一眼可以看十五里。
叶廷独立团的战士们看到杨家山那又高又黑的影子就狠狠地骂道:“该死的黑大个!”
叶廷自从接到夺取杨家山渡口任务前,嗓子眼里就象卡了一根鱼骨头,心里特别别扭。他也看到了杨家山,后牙根就咬在一起了,脸上的颧骨就象刀削过似的棱角分明了,两只又大又圆的黑眼珠就停止转动,射出两道怒视的光。他双手叉腰,面对杨家山一站就是好大一阵子。
在这种时候,警卫员、通讯员或者参谋们,一看到他那铁定的身姿,就知道团长心里翻滚着风暴浪涛,谁也不去打搅他。
雨又落下来,沅江的水涨了,湘西夏天的雨,下起来就很大,噼里啪啦的。
田翰拿着一件雨衣给叶廷披上。
叶廷也是这么在雨中铁定地站着,突然自言自语地大声说道:“一把虎钳,岂容敌人掌握!我们要拿下这个杨家山,卡住敌军的脖子!”
就这样,在杨家山前,叶廷立下了誓言。他那粗犷的声音,随着落下的大雨,随着沅江的水,嗡嗡地传扬开去。
当时,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警卫员、通讯员和参谋们,一听到团长这斩钉截铁的豪言壮语,都会心地笑了起来,暗自叫好。
为了筹划这次战斗,不止叶廷亲自到前沿观察,常德参谋部也反复论证,反复研究,都在废寝忘食的准备。
沅江边上的深夜,黑漆漆的。星星全给乌云吞没了。本是农历月半,却好几天看不到月亮。
上游接连地落雨,河水急奔直下,象射箭似的。
狂流拍打着河岸,沙土和石块纷纷地跌到水里,被狂涛挟持而去。河水澎湃的声响,象深山虎啸一般,使人惊心动魄。
杨家山敌人据点里的探照灯,交叉地放射出惨白的蛇形的光带,在沅江两岸,贪餍地寻啮着什么,给人一种可怖的感觉。
叶廷独立团就要以绝对优势的兵力,歼灭杨家山守敌,拿下这个“黑大个”了。
晚上,像个诗人的田翰在掩蔽部里,正处在一种特别兴奋的状态中。他穿着一件又宽又大的蓑衣,早早穿起,坐着不踏心,站着不舒坦。他来到湘西后,也深深受了战士们的感染,对杨家山上的敌人产生了深深的仇恨,巴不得早一天拔掉杨家山这个钉子,马上就要攻打杨家山,怎能不激动呢?
此刻,田翰在自己住的掩蔽部里也呆不住,便吹熄蜡烛,来到外面的交通沟里。
外面,铅灰色的阴云遮住了月亮,天空显得很低。山野里,只有微弱的反光。一阵冷风吹过,那堆积在浓密的松树枝上的雨水,便沙沙地抖落在地面。
战场上有一种神秘的寂静。空气中飘散着火药味。
田翰在交通沟里站着,同时悉心听着,不知道哪一个瞬间,第一发炮弹会轰然爆响。突然,他看到左边团座叶廷的掩蔽部里,小窗户闪射着一丝亮光,颇感惊奇,便扭身走去。而当他看到叶廷时,则更加惊异不止——叶廷正在蜡烛光下看一本书!
见田翰进来,叶廷朝自已的行军床上扬扬下巴颏儿,说:“哦,我的翰林大学士,请坐!”
田翰没有坐,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团座!我不能理解,战斗马上就要打响,你是指挥,可你倒象没事儿的人,在读书,这是真的吗?”
叶廷坐在一截锯平了的木头墩子上,仍然拿着书,扭过身子,无声地笑了起来:“我的翰林大学士,大诗人!你难道连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这就成问题了。”
“我觉得很怪!”田翰两手抄在大衣兜里,惊奇的脸一本正经。
“这有什么怪呢?”叶廷倒由好笑变得惊讶了。“这可是委员长说的,指挥员首先要有静气。”
田翰说:“在激战之前你能看得下书去?真有这种心思?”
叶廷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怀表看看,站起来,说:“你说得很对。假如是一本诗或一部小说,不管多么精彩,我现在也无心看它。可我看的是同眼前的战斗有关的书,是党内湘西的同志收集和整理,关于湘西民政军事的内部材料,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说起来,党在湘西地方的工作,真是很有成效。你瞧,多细致,”他指着摊开在木箱上蜡烛光下的军用地图,“我在反复研究我军的攻击杨家山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就把这个材料翻出来查一下。打仗,就要了解敌人啊!”
田翰笑了,又说:“看来,今天这一仗,你是信心百倍呀!”
叶廷坚定地说:“当然。为了准备这次战斗,在常德的师部、全部党员、全体战士和各级干部,包括委员长,吃不好,睡不香,忙了多少天!直到前几分钟,对步炮协同的问题还进行了研究呢。如果到现在还没有把握,那就是开玩笑,这个仗就不用打了。”
田翰点着头,看到叶廷的木箱上还放着几本书,便走近去顺手翻动,并问:“这都是你看的书?”
“对,”叶廷说,“我这人,比不得你这样的知识分子同志,你也知道委员长的要求,士兵都要识字,指挥官要求更高,我以前只注重军事,也读的都是军事学校,听过委员长几次训话,感觉自己知识面太窄了,真要好好读书,可是打仗也没什么时间学习,现在不忙里偷闲学习,怎么能长进呢?”
“委员长的知识确实很渊博。真是看不出他这么年轻,那里学到那么多的知识?”田翰说:“对了,你一直都是读军事学校的吗?”
“勤奋吧。我前些日子还到委员长逛书店。”叶廷笑着说,“你上的那种高等学堂,我的确一天也没有上过。就是读过小学,那些东西,我也没什么兴趣,我就喜欢军事,在保定专门研究步兵师的战术;可是保定其实没有什么深奥的东西,我觉得还是要在战场,才能真正会战斗。”
田翰又点点头,面露喜色和敬佩之情,插上来说:“你太谦虚,你是保定毕业,不比我哪会日本学校低了啊!”
叶廷摇摇头:“嗨,有什么,那个学校,我感觉,总是缺少一点什么,让人觉得沉闷!”
田翰掂起一本《资本论》,惊奇的问:“你也喜欢这种书?”
“这是委员长推荐的书啊。”叶廷在烛光前站住,“这本书不好懂,我看了之后,却挺喜欢的。‘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你想,从弓和箭,长矛和大刀,一直发展到大炮、坦克、飞机、军舰,战争作为********的最高形式,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可是到现在也还没有解决。你看历史,每一个走上帝国主义道路的国家没有不搞扩军、备战、侵略的。战争策源地垮掉一个,又产生一个。只要战争策源地还存在,就不能幻想永久和平。对不对呀?”
“是呀!就是太深,在日本时,李寿昌老师曾经介绍给我看过,不过我看不懂。后来委员长也经常那这本书说事,我就又接触了一下,倒是开始喜欢了。”田翰完全高兴起来了,再次点点头,坐在行军床上,可是,他的目光又移到周天雷床头的另一本书上,便问:“你还在读《法兰西革命》?”
叶廷微皱眉头,说:“这本书也不好懂。不过比起《资本论》,要容易看多了。”
田翰说:“也很艰深啊。”
叶廷急走两步,凑近烛光,侧身倾腰,翻动手里的敌军资料,看了一会儿,又俯身到地图上,聚精会神地用铅笔指指划划,同时,又默默地点头;显然,他内心里在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田翰说:“法国大革命,真是伟大,中国的辛亥革命其实是失败的。中国,需要一场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像法国大革命一样,轰轰烈烈,席卷亚洲大陆!”叶廷又掀开袖口看看手表,“哈哈,刹车,你跟我到指挥所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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