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再做公债?!”刘安生惊呼道:“老严啊!老实说,我有点儿害怕呢!是打心眼里怕了!今天来礼查饭店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只要想起今天债市变化无常,从天上到地狱,只是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太快了,太厉害了,只不过一眨眼的瞬间,我的钱就全没有了,全没了!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怕啊!我就觉得今后的公债好可怕!现在知道中间还有圈套,那就简直不能做了!在乡下,我就觉得那些乡下人真傻,太容易忽悠了!可是现在,我觉得面对江山,自己就是傻子!他画出一个圈套,咱们都傻乎乎的一起钻进去了!唉!此番一败涂地,我已周转不来,这个年还不知道怎么过啊!唉!――老严,你呢?”
刘安生连连叹息。
“唉!”严义彬也叹息一声:“我是十年宦囊,尽付东流!家里现在还有几件古玩,如果拿到茶会上去,马马虎虎还能换千把块钱,这春节算是勉强还可以过去。我算来你就不同。你有什么好忧心的?你老家乡下还有几千亩良田,单就租米一项,也很可观……”
“租米?不要寒碜我了,老严!这年头儿,兵荒马乱的,谁敢下乡去收租米!”刘安生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蓦地站起来吼叫道,严义彬不得不煞住了话头。宴会大厅里他们两人周围的人也是纷纷侧目。
刘安生左右看看,赶紧低下头,假装无事的又坐了下去,但是低着的头,躲在灯光暗处的面上瞪出两颗眼珠,呆呆地看着地面,白眼球上全是红丝,脸色变成了死灰,嘴角的肌肉忒忒地跳动个不住。
严义彬愕然张大了嘴巴,伸手抓头皮。过了一会儿,刘安生下死劲抬起手来在沙发扶手上重重的拍了一下,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语:“兵荒马乱的乡下,盗匪横生,还有人闹革命,乡下我是呆不下去了。不然,好好的三重五进大厅房不住,我倒来上海打公馆,成天提心吊胆怕绑匪?”
说道这里,刘安生一歪身便躺了下去,闭着眼睛只是喘气。
严义彬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这才慢吞吞地说,“乡下不太平,我也知道一些。今年可是多事之秋啊!一年之内两次府院之争,加上张辫帅复辟,孙大炮又在广州革命!中国已经乱成一锅粥,”严义彬说着把他那亮纱瓜皮帽拿在手里仔细端相着,说了一句,就对那帽子上吹一口气,末后又掏出手帕来扑打了几下。他那油光的圆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然而,老刘,你就白便宜那些狗头么?你很可以带了人下乡去!”
“唉!”躺在那里的刘安生只回答一声叹息。他何尝不知道武装下乡收租这法门,可是他更知道现在的农民已非昔比,如果带去的武装少了一点,那简直是不中用,多了呢,他这位地主的费用也很大,即使收了若干租米来,总还是得不偿失:这样的经验,他已经受过一次了。
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办法,刘安生号称“刘扒皮”!要是这么对付不了那些乡下人,还叫“刘扒皮”?不过他留的那些手段,是不可以到处乱说的。工于划算的“刘扒皮”就准备让他的佃户欠一年租,希望来年“太平”,也就可以放出他“刘扒皮”的老手段来,在农民身上加倍取偿,到时候非扒掉一层皮不可!让他们知道“刘扒皮”的威名不是浪得虚名的!
严义彬也不知道刘安生转的这些心思,他燃起一枝香烟,抽了几口,也就转换谈话的方向:“老刘,我们还是商量商量,计议计议,要怎样把本翻过来罢!”
“什么?!翻本?!”刘安生猛的坐起来,惊惶地反问。此时他的心神正在家乡,在他那些田产上飞翔。
但是,“刘扒皮”并没有看见黑簇簇的佃户的茅屋里冲出一股一股的怨气,――几千年被压迫被剥削的怨恨,现在要报复,现在正像火山爆发似的要烧毁所有的桎梏和镣锁!
一场翻天覆地的人民革命,在不久的将来,将会由这样宴会厅里谁也没有想到的人掀起!
然而这一切,刘安生不可能感觉到。
严义彬也没感到,他微微一笑就回答道:“三折肱成良医!从什么地方吃的亏,还是到什么地方去翻本呀!”
“哦?”刘安生惊异的看着严义彬道:“你难道还是想要去做公债?”
“当然啦!”严义彬斩钉截铁的说道:“老刘,难道你就灰心了不成?不想翻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