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姜彻后人为何要杀马渊献,不言而喻,可为何也要置你于死地,你可明白其中真章?”
指尖一颤,戚无邪眸色变化,漆黑变为深褐之色,像是一股无名怒火燃透了寂寂得黑。
“主上!”
他身后传来了夷则的喊声,不用扭身,便已知夷则同姜檀心一起上了岸,他的背脊挺立,身姿颀长,红袍之上皆是血腥臭气,他一点儿也不想这样见她。
是,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姜檀心站在戚无邪的身后,她分明从方才的那一瞬目光中感受到了他的惊讶、他的欣喜,一眼万年,相思一炬。
她心如鼓槌,颤栗在心间,她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垂手如明玉,她看不见他手里的血腥,闻不到他周身的杀意,她等着他牵过自己纹缕交错的手掌,滋润她自以为枯槁的畸恋。
可惜,那一袭背影,还是从前的他,孤冷凉薄,寡情无双。
“师妹”
有人出声唤了她,迫使她挪开了渐渐干涩的眼眸,她有些茫然的看着面前的人,唇不由自主的开合,轻声吐出:“三师哥?”
她已有些忘了他的样貌,只有那一双沉淀世俗的温柔眸子,带给她几分熟悉之感。
三师哥云游四海,极少回广金园探望,即便是偶尔回来,搁下礼物第二日便走了,那时她还在马府为奴为婢,几乎次次与他错过。
郝无能温笑着点了点头:“师傅大寿,是我迟了,这是我的徒弟,还得叫你一声师叔呢,我知道你心里有千万疑问,这些并非三言两语能说得完的,至于马渊献,他以拘捕叛逆之名卷起一场风波,如今风波已平,再杀他师出无名,也无法向朝廷交代”
姜檀心扫一眼地上的马渊献,之后扭头,看向了紧紧拽着师兄衣角的小姑娘,魇魔消褪,到了郝无能的身边,她只是一个懂撒娇会依赖的女娃娃。
瓷娃娃也看着她,泪水流淌,嘴唇扁下,她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走到了姜檀心的跟前,无声一笑,她拥住了她,将脸贴在她的胸口,让四溢的泪水洇在衣襟之上,她柔声细语,稚嫩轻声唤道:
“姐姐……我卜错了,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姜檀心犹如点击,浑身一震,她不可思议的看了看胸前那梳着两个发鬏的小脑袋,转而抬眸看向了郝无能,薄唇翕动,吐不出一个字。
郝无能鼻下叹息,他点点头道:“她是姜禅意,一次云游我在百越部寻到了她,之后她一直跟着我,此番回京,也是将她带回给你,也算是完成了你对我多年寻母寻妹的嘱托”
指尖颤抖,姜檀心抬起手,抚上了她的发顶,湿哒哒的还沾着水,触手生凉。
她的心像是被手撕扯,痛苦难当,这里一切的血色漫天将她的眼睛遮蔽,她看不见妹妹在哪,她的眼中只有鲜红,一片鲜红。
“禅意……为什么?”
“姐姐难道不知道么!我以为你知道,你既然杀得了马嵩,为何不杀戚无邪!”
戚无邪眸色刻骨森寒,他不自觉拢起了手指,尖锐的指甲划过掌纹线,将指甲缝隙里的血污扣在了手心里,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说服自己给拳头紧握一个理由!
幸好,姜檀心已经听不见了,她身后的血染透了衣袍,腿脚无力,心力憔悴,像是被抽走一瞬间的力气,厥倒在地……
夷则心下惊讶,霍然上前想要去扶,却没料到一袭殷红挡在了他的身前,戚无邪单手一扣,揽上了姜檀心的腰肢,将她打横抱起后,便头也不回的向码头之外走去。
戚无邪背影孤傲,袖袍逆风张狂,他的喜怒无人可猜,他的心更是没人能懂,可偏偏在此刻,他自己却把自己看了个通透。
他的情愫是悬崖边的土,只因为忍不住前进的脚步,故而崩塌,碾碎为尘。
*
姜檀心足足昏迷了整三天,她新伤旧伤,内伤外伤,何止一个惨字了得,行宫里拘禁的大夫此刻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们日夜在她的病榻前转悠,其间且也有乌龙之事的发生。
戚无邪负手站在门外,听着屋里尽是姜檀心干呕之声,还有大夫温切的关怀言语:“没关系没关系,这是一定要经历的,吐出来对身子好”
门外某人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直到那大夫满脸笑盈盈的推门而出,见着他就捧手作揖,迭声到:“恭喜督公贺喜督公!”
他还等着戚无邪关切的问下一句:“本座何喜之有啊”他好继续作答,可左等右盼都不见他反应,抬眸一瞧险些没吓尿了,这、这督公的脸怎么那么黑啊!
“我、我……”大夫咽着口里的唾沫,心虚的后退,他摸着身后可依靠的东西,直至退无可退才顶着头皮道:
“屋里的姑娘,吃了我独家秘方,已经、已经把胃里头积压的水吐出来,想必明日便可醒来,我是来跟督公报喜的”
戚无邪冷笑一声,胸口一团愠火转瞬即逝,嘴角不由自主的牵起,但面上还是喜怒不变的淡薄样。
甚是无谓的哦了一声,便打发大夫下去了。
戚无邪并没有进去,也没有坐在她的床榻,探额凝视,绞帕照顾,更没有汤羹相喂,温语柔柔,他有别的事情要做,首先便是端了这一锅淮州贪渎的大小蠹虫。
算是为君分忧,算是为国除害,最根由的原因,怕是因为他不舒服——有个人为了操持这帮子蛇鼠蝇狗,已经伤成了这副德行,欠下的债,总归是要统统还回来的!
他轻声道:“太簇,夷则”
瞬间,两人便闪身进了跨院,太簇坦然的捧手,恭敬垂立,倒是夷则有些不太自然,他的余光扫向紧闭的房门,捧拳之时,头也垂得十分低。
“今天还有人登门么?”戚无邪不紧不慢的问道。
太簇这几日打点行宫一应事务,比夷则要熟稔的多,他躬身道:“自从戴伟刚徐晋介死后,淮州百官安分了很多,虽然对外宣称是前朝余孽造得杀戮,可毕竟那日到场的官员不少,口口相传,胆战心惊”
太簇这话不假,淮洲码头那场戏,又是十船爆炸,又是岸口屠杀,戴伟刚就那么死在了戚无邪的手指下,那是不少人睁着眼睛看见的!一任巡抚就这么死了,却没有一个人想到去追求戚无邪杀人之罪。
他们只是胆寒腿抖,深怕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
行宫本来登门之客络绎不绝,即便戚无邪无暇接见,或是有言在先,仍是送来各色风味吃食,金银贿赂,更有甚者连淮河名妓也给送了来。
可码头一屠之后,半个人影也没有了,他们只顾着在家里大鱼大肉,山珍海味,老婆孩子热炕头,把这辈子未了的心愿全给了,数着指头过日子,再看见第二天的日头,都觉得是上天的恩赐。
戚无邪闻言冷笑一声:“照着账簿,涉案人员全部缉拿,就关在行宫后院,本座的眼皮子底下,有几个抓几个”
太簇心下有些疑问,不过还是捧了捧手道了声:“是,属下遵命”
他见主上有留下夷则的意思,便先行告退了,一边走一边摸着自己的鼻梁,心中盘算:抓人是小菜一碟,不过是一些弱不禁风的瘦老头,只是那账本虽说是证物,可并不是官员亲手画的押,完全可以说是伪造诬陷的,且法不责众,这么一堆人,如何彻查?
执行命令是暗卫的第一要领,他虽心里有疑,却也无条件相信着戚无邪,快步走出跨院,调集人手,抄起锁链枷子,朝着各大小衙门而去。
太簇走后,夷则一直没有抬头,他迎不上戚无邪的目光,虽然那只是他心中的隐忍,但多年的忠主之心,还是让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戚无邪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凉薄的口吻中难得有一丝温意:“你尽力了,本座知晓,到了淮州这么些时日,还未曾回家?门外备下了本座的礼,放你的假,走吧”
有些受宠若惊的抬眸,夷则哽了一声:“主上……”
摆了摆手,戚无邪掸了掸袖袍上的褶皱,理得十分认真,他半阖着眼,深意不辨:“你是暗卫,但本座的谢意,你也大可受着,只此一次,并无后例”
他垂下袖口,勾起那抹一如往常的邪魅笑意,因为以后,由他护着她,再不假他人之手。
*
官员最害怕的日子到来了,他们正跪在佛堂里磕着头,下一刻抓捕的官兵们就冲进了门,脖子上一个枷锁,他们双手刨着地上的土,哭爹喊娘,却还是让人拖进了牢房。
平日里应酬寒暄的僚佐,此刻再无官阶之分,再无资料之较,他们都是一具怕疼怕死的肉身凡胎,在阎王手里颤颤发抖。
关押了一日后,有个十分诡异但听起来不错的消息,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戚无邪的账本遭窃了,偷了之后直接撕了粉碎,丢在了后墙根,戚无邪正怒火冲天叫人一张张拼上去呢。
谁?是谁?太有胆量,太他娘有魄力有智谋了!
这造福全淮州官员的事究竟是谁干的?
他们不拜菩萨了,统统开始跪拜那位不知姓名的英雄豪杰,他能混入行宫已属武功卓荦,有能在戚无邪的眼皮子底下偷走账本,简直堪为神人,末了还能如此豪气的撕成了碎片,除捶胸顿足的敬佩,已无太大的言语了。
戚无邪再猖狂再狠辣,他终究是圣上下派的上差,为了查案认据而来,那本来就不算是铁证的账本,如今也叫人撕了干净,现在证物皆无,那么多人关押着,用不着几日,他恐怕也不得不放人了。
大家伙松了一口气,开始抖脚唠嗑,捧手寒暄,排起了官位资历,赔起了谄媚笑颜。
直至盐道衙门盐运使让暗卫单独叫去了,大伙的心才重新提了去,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位老兄回来了,他额头尽是冷汗,了眸色霍然,欣喜之色难以言表,一看就是混好了的说,忙追问:
“如何如何?”
他哈哈一笑:“莫慌莫慌,督公找我说了一通话,凭着我多年在官场上混迹,人话鬼话,但凡话里有话的,我一准儿能号准他的脉!”
“少废话,赶紧说重要的,督公到底啥子意思?”
“嘿嘿,此番证物已毁,督公只好回京复命,他说那账本是前朝余孽嫁祸,更是弄出一场码头血案,杀了戴抚台和徐知县。”
众人一听大舒一口气,原来督公也有无可奈何之举啊,他们抚这胸口,暗自定下了心,却不料那盐道使又开口了:
“不过嘛,你们想,东厂从来不是一个清水衙门,督公注重排场,那些靡费奢华,哪样不需要本钱?他的金银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俗话又说了,京官不外放,穷到能卖坑,好不容易下一趟淮州,不收点炭敬冰敬,这像话么?”
大伙恍然,皆是了然的点了点头,原来时伸手要银子了,这太好办了,能花钱搞定的事绝对是最方便岁靠谱的!谁说阎王不是人间禄,还不为金银所累?
“好了,话已经带到,督公说了,大伙的官儿若是买得,那当时出了多少银子,这回儿还给多少,门外交了钱,这里便可以放人了,我已通知家人送钱过来,你们抓紧呀”
这话一出,牢房顿时沸腾了,他们争先恐要的要求役差往外头传话,不过一天,行宫外临时搭建的篷子前门庭若市,车马喧嚣。
太簇像一尊吃油的石狮子,端坐在碰下,他面前一张长条桌案,上有一本空白账册,来交钱的写上官位姓名,写足了银两,还要求当场按上指纹印。
不过戚无邪很讲信誉,钱一到,名一签,人马上就放,根本就是一锤子的买卖,只不过一个晌午,牢房里的官儿便全部释放完了。
*
跨院中,戚无邪依身躺在藤竹摇椅上,他的额上由蔓藤架遮起了一片银两,阳光透过攀藤叶子洒下斑驳的浮影,光点影子,浮跃在他阖起的眼皮之上。
手里端着一盏清茶,此番唯有加一勺糖,他只暖茶在手,并未饮用一口,感受着江南闲适的惬怀,浅眠与花香叶影间。
太簇手捧两本账簿,他从月门而进,见戚无邪小憩,便站在远处,不敢出声相扰。
直至日头西沉,天际泛起了红霞,戚无邪才悠悠转醒,略有迷离的瞳孔只一瞬便染上了凉薄之意,他抬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方风轻云淡道:“办成了?”
腿脚有些麻,太簇僵硬一步,恭敬的递上了账本,回道:“是,办成了,与当日那本账目上书几乎相同,除了有几个舍不得金银,又心思狡诈的县令,以为原先的账簿已经销毁,便没人知道他当时买缺花了多少钱,五千两只交了一半。”
冷笑一声,戚无邪执起账本,浅浅翻了两页,困意不消:“呵,都是按了手泥印地,蠢笨如猪!”
下了四字批言,戚无邪再没了兴致,他浅浅打了个哈欠,以手支着侧首,眼眸半阖:
“今天让他们在家吃上最后一顿吧,明天全捉了来,道府以上的押往京城由刑部候审,县令一类的秋后处决,以正典刑。”
邪魔外道也好,旁门左道也罢,总之戚无邪出手,没有什么为难的事,一个不漏,在劫难逃。
太簇心下一笑,捧手告了退,下去办事儿去了。
戚无邪抬起手臂,枕在了脑后,他抬眸望着上头缠绕的藤蔓,眸色寡淡。
艳红衣袍在阴影之下隐去了张扬的妖魅,它成了暗沉的黑红,只有襟口镶本领缘,还有蟒袍的柿蒂形襕,依旧精工夺目,金线暗绣。
直到一道人影遮下一片阴影,他才微微挑开眼皮,迎上了她的视线——不需要越过千万之众,尘世喧天纷扰,这一方幽静芳香的藤蔓之下,只有一双人。
姜檀心在床上躺了三天,药膳食补,悉心照料,她仿佛置身虚幻,将爆炸杀伐,救人巫咒全部揉碎在梦中,除了那一袭红袍刺眼灼心,一切都已经化作了齑粉。
枕边梦去心也去,醒来梦还心不还,如此寰宇神游,待她醒已不知时过几何,哪尘世又是如何模样?
站在了戚无邪的跟前,她换上一身女装,除了初见时得婚嫁凤袍,她很少以女装打扮出现在他的面前
眉如新月,翦羽星眸,她一身水色烟罗绮云裙,身段婀娜,肩骨如削,轻纱由风吹动,带着江南的三分魂韵,飘逸舞动。
谁也没有说话,一份静谧在花香中悠然四溢,这份寂静并不使人尴尬,反而沉到了土上,泛滥起了醉人之香。
谁也没有逃避彼此如灼的目光,他们两厢猜测,目色复杂。
其实,他和她都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薄得就想一层纸,只差一个契机。一个义无反顾、哪怕是横冲直撞,醉眼朦胧的揽之入怀。
言词干涩,远不如身体来得诚实。
------题外话------
卡在这里是不是很不道德……好吧,我坦白说,明天的一章虽然不涉H,但还是让作者写得面红耳赤,心神荡漾的,捂脸。
戚无邪阴测测的暗爽道:明天要开荤了么……
作者亦是阴测测的暗笑道:没错,还是自己送上来的……
【多谢向往爱情海的评价票、sofias、red51630、月光如水011、464879419的票票~还有red5163的钻石,╭(╯3╰)╮反方向、风灵、小色色的花花,还有好似扒光了自己全身的毛的大向日葵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