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浮屠园门外的阶梯上坐了一整夜,待黎民拂晓,旭日方升,宫墙瓦舍镀上一层金色的晨曦之光后,姜檀心才揉了揉酸胀困乏的眼,伸了个懒腰从阶梯上站了起来。
掸了掸后袍上灰尘,她不自觉的后顾一眼——浮屠园内庭院森森,寂寥无人,五月芳菲尽,开败的花儿耷拉着脑袋,恋恋不舍枝头花萼,由着清风一阵,碾作了尘泥。
迫使自己挪开视线,柔荑轻抬,抚上让夜风吹得冰冷的脸颊,她摸了摸自己小巧的鼻梁,忍不住深出了一口气。
似是做给自己看,她昂首挺胸,架持着心底的倔意,脚步不顿,阔步走出了巷道。
……
重返熙攘的街市,她一人踽踽独行,周遭喧哗之声如轻烟一阵,丝毫入不了她的耳,神思游走,回忆翻飞:
那日马车上的嬉闹挪揄,酸甜可口的糖葫芦串儿,馋人食指的千里香大馄饨,她回避得了心中烦乱的纠葛情愫,可如何抹去现实中本有的记忆之源?
脚步一顿,有些迷茫得抬起眼,那街角处“泥人张”三个大字格外入眼。
一个身穿粗布蓝衫的小老头,他将手中泥团捏得飞快,眼鼻口耳,衣角辙纹,他把细节拿捏的淋漓尽致,虽是泥巴小人,却是魂骨皆有,神形兼备。
不自觉得朝他走去,姜檀心掏出怀里断成两截的泥人,轻轻放在了他的跟前:“师傅,这个能修么?”
张老头只顾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并没有抬眼瞧她,只是憨厚一笑,朗声道来:
“能做就能补叻,坏了再捏上可比原先的要牢不少,因为你懂得轻拿轻放了,坏过一次才知道珍惜,哈哈,来拿我瞅瞅”
拾起桌案上的断首,泥人张脸色一变,叹了口气道:
“摔得真狠心,这是乔老头捏的吧?前几日他到我这儿来,跪了半宿求我教给他,说是生家性命都在这泥娃娃之上。哎,可怜他日以继夜的捏,废了一个又一个,熬得眼睛都快瞎了,终于出了这一个精粹,就这么给摔了……哎”
“师傅我出双倍的银子,您能修补么?”
“摔得是人心,你说能修么?”张老头有些生气。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姜檀心不由愣怔原地。
想起昨日戚无邪离去的背影,其实他或许只是不想让自己涉险,他那样的人,能指望说出什么温柔劝慰的话么?犹记得儿时她偷跑出府玩,姜彻也总是一本正紧说:“走,滚出去,出去让人骗走了才好,谁也没有闲力气来救人”
一如戚无邪所言。
或许是真的,男人表达的方式总会不同,他用刻薄无情的语言来掩盖流露出的关心,如果你同他较真,那么顶尖麦芒,两头针,伤了他也痛着你!
泥人已修,人心难补,姜檀心知晓自己是在乎的,在乎和他这一桩莫名的牵连。
所以,她已下定了决心,先回一趟广金园看一看师傅和东方宪,傍晚便回浮屠园!利诱哄骗,抱腿撒娇,无赖手段,她都会腆着脸面上的,不磨得他脾气尽消她绝不罢手!
这般想着,心境就和来时不一样了。
她等着张老头修好了泥人,还特地寻了一只锦绣香囊将泥人装了起来,一条红络绳小心挂在腰际之上,她抛下一锭银子,朝人莞尔一笑:“谢谢你师傅,泥人你修,人心我补”
噙着释然的笑意,姜檀心脚步轻快,朝着广金园方向小跑而去,到了拐角街口的一家街摊,倏然停下了脚步,她闻了到了一股熟悉的老汤味!
心道:狐狸平日算然抠到了姥姥家,可关键时候还是能为小师妹舍得一身剐,不知他在宫里受了什么苦楚,反正总不会好受的,该买一只他最爱的老汤猪蹄聊表谢意,否则欠他这么大的一个人情,不知会由他叨念几辈子“
”伙计,四碗猪蹄汤,加葱加蒜,什么都加!“
”好嘞……四碗猪蹄汤!“
小伙计把手里的白布毛巾往肩头一甩,单手启开大灶锅的木罩盖子,浓郁的高汤香味飘溢,光是用闻得,就令人食指大动,口水泛滥。
啪啪啪,桌上摆上了四只碗,小伙计手下动作如风,大口汤勺舀起酱坛里的味料,从空中划过一道弧度,一点不落得飞进碗中,轮到放葱花时候,姜檀心突然心中一突,下意识脱口而出:
”一碗不要香菜!“
这话口气特冲,乍一听还有些憋屈,小伙计抬眼奇怪得打量了她一眼,心中纳罕:不要就不要,怎么搞得要和人拼命似得架势?怪哉……
姜檀心暗恨自己不争气,香菜香菜,都说是香得了,怎么是闻着有怪味呢?
暗声一叹,近来有许多无可奈何,还有不少不知根由的奇怪举动,她已然见怪不怪了。
捧着盛了四碗老汤猪蹄儿的漆红食案,姜檀心一脚迈进了广金园的大门,令她有些疑怪的是,外头门庭冷清,门可罗雀,里头居然也桌桌空位,人头屈指可数,虽然现在时辰尚早,可也不至于冷清至此啊?
大堂无人,香气一飘即远,霎时吸引了不少饥肠辘辘的赌徒的注意。
”师姐!“
一声稚嫩的童声在耳边炸响,然后是噼里啪啦的一阵踩踏楼梯的声音。
小五小胳膊小腿,圆滚滚的几乎是从二楼滚下来的,他好不容易走完楼梯,飞身一扑,朝着姜檀心迎面撞来。
捧着食案一躲身,好不容易躲掉了着人肉弹丸,保住了这四碗老汤猪蹄,姜檀心连忙将食案放到桌上,遂即扭身抱起了小五,她嘿嘿露齿一笑:
”小家伙又重了不少,过不了几年师姐可就抱不动啦“
小手挽在她的脖间,小五把整张脸都贴了上去:”呜呜,小五都快被二师哥骂死了,他说是小五把师姐弄丢了,害得、害得师姐还是给太监当了新娘子!“
伸手刮了他的鼻尖,姜檀心笑了笑:”你狐狸师哥呢?“
泪眼水汪汪的,小五小食指一戳,有些惧怕道:”在里面,好几天都不理人的“
将人放下,拍去他衣服上的褶皱,姜檀心探头往里头看了一眼,轻叹道:”师姐进去看一看,你先在这里吃东西,刚从锅子里捞得,快趁热吃,小吃货“
恩了一声,小五乖巧得点了点头。
搓了搓手,她将掌心滚烫的温度搓染至指尖,方才烫碗脱手,此刻风凉空落,这样不着边的感觉并不好。
姜檀心挑开后堂帐房的錾金钩帘,探身先行一瞧,见紫袍身影埋头在桌案前劈啪打着算盘珠子,半饷才抬头松一松指骨关节,他的后背透着一股谢绝靠近的冰凉寒意,不知因由的人一般都不会上去触这个霉头。
背手在后,她一个阔步迈进后堂。
姜檀心倾了倾身子,笑意满眸,像平日一般挪揄道:”师兄可是手指乏了?赶巧师妹买了你最爱吃的老汤猪蹄,吃啥补啥,要不来上一碗?“
闻她声音,东方宪身形一顿,却并未回头,更是不加理睬。
他只是抽过厚厚一叠账本中的一本,啪一声砸在桌面上,将算盘猛一摇拨回空盘,磨砺光滑的珠子顺着沿着细杆上下滑动,漂珠上下不靠,一如东方宪此时的心情。
撇了撇嘴,姜檀心暗叹一声,心下却是存着几分愧疚,她蹑手上前坐到了他的身边,在桌角支着下颚一瞬不动的看着他——比往日瘦了几分,眼角还有些青肿,嘴角也裂开了一道口子。
”二师哥,你……“
姜檀心扶上了他的臂腕,力道之下,算盘应声一抖,已然废了全盘的计数。
东方宪阴沉着一张脸,再无一丝狐狸的阴险狡诈,风流不羁,他侧脸线条刚硬,鼻下是紧抿着的唇,有些话吐不出咽不下,薄唇翕动无声,末了最后汇成百转千回的一叹,他到底还是认了。
”小师妹,你喜欢戚无邪么?别跟我说你有无可奈何,你有悉心打算,这种事不是别人逼你就能做的,问问你自己,多少次你明明可以拒绝,也可以逃走,为什么还要留下?“
姜檀心慌了神,她不明白东方宪为什么会问得如此直接,这么不留一丝余地?
她别过脸,手指揪着了衣袖繁复花纹,秀眉紧蹙,眸色躲闪:
”你怎么这么问,那日你将我送出宫,确实是赶得巧,又叫东厂的人抓了去,并不是……“
”那后来呢?你能送小五回广金园,为何自己不回来?“东方宪目色忍痛,咄咄逼问。
”我……“
”你喜欢他,喜欢戚无邪,喜欢那个阉人“
”我没有!“
”你有!“
四目相对,东方宪的声音如雷般击打中了她!
不知觉中两人早已离开了椅座,一个厉声逼问,誓不罢休,一个仰头竖脑,哑声相驳。他那么笃定,她如此心虚,胜负已经分出,姜檀心仓惶得别开眼,委屈的泪水盈眶,倔劲儿从脊背一路攀上,她不能自抑得浑身发抖:
”没有,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发狠似得捶拳砸在了东方宪的胸膛,她一把揪过他贵紫炫目的衣襟,咬牙切齿:”我不许你胡说,没有就是没有!“
苍凉的泪划过白皙的脸庞,是她输了么?不,认输得是他东方宪。
自嘲一声,垂下眼帘,他伸手一捞将胸前的人锢在了怀里,同小时候一样,抚上她的发顶,顺着她如墨发丝,一遍又一遍的安抚,东方宪哑然轻声道:
”别哭,好丑“
都说喜欢只是一个人的故事,我喜欢你与你无关,但感情必须两个人才有意义,少了一个人的陪伴,再美丽的景致,其实都是碧绿妆成的一片荒芜。
她错付一生,他痛心疾首,曾经青梅竹马,携手春意的草长莺飞,此刻已一雨成秋,风卷残叶,他的心寸草不生,除了纵一把火燎烧心塬,已再无别得法子……
留下期冀的秋草,只会让它*成灰,末了剩下一片不毛之地。
埋首在东方宪的怀里,姜檀心双眸紧闭,银牙紧咬,她在和自己作对,在和自己的心叫嚣,不管不顾,不清不楚,似乎闭上眼睛她就看不见了,捂着耳朵她便听不到了,可心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她和他此刻都是无措之人,都在渴望时间的停留。
一直到冯钏撩开帘布走了进来,东方宪才不着痕迹地松开了她。
”师傅“
东方宪喊了一声,眸色一片坦然,只是胸膛口的泪渍滚烫,灼着心口,像小火慢炖,一点一点煎熬着他的心。
暗叹一声,冯钏背手再后,走到了姜檀心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后,坐上了一边的暖炕,他圆滚滚的身子一落座,把一侧的炕桌也给挤到了一边,上头茶杯倾倒,一时响声一片。
”檀心,师傅有话要跟你说,这些早在你要决定进宫的时候,本该说出口,由着为师自己说,总管叫你从外头自己听来得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辈子,那些事情为师不能带进棺材里去。“
他又是重重一叹:”总想着自私留你在身边,当真是师傅做错了,你理应知道那些,之后才是你自己的选择“
指尖一抬,逝去脸上残存的泪渍,姜檀心低着头,手里胃里都是空荡荡的。
冯钏闭着眼,从纷乱的记忆中,他绕过那段铁蹄黄沙,人心惶惶的岁月。
犹记那还是一个岁末隆冬,几乎和大周朝一样,万物肃杀了无生机,俨然到了几百年江山将倾,苟延残喘的至末日子……
当时的冯钏还在御用监,掌管皇家日用器具。他爱财,又会敛财,更有一手天下无双的数算本事,大到几千万两的进出,小到一分一厘得添头零碎,他不用算盘珠子,光在心中掐算片刻,就能准确得报出数字,一分不差。
因为他的这个本事,所以他结交了姜彻。
姜彻虽是户部尚书,掌天下之地政税赋、粮饷军俸,但他有一个私人的爱好,那就是研究奇门遁甲,八方偃术。所以,他对精通算理的冯钏甚有相见恨晚之感,对于触类旁通的事也多有请教,一来二去两人关系匪浅。
但终究官宦有别,冯钏贪渎并不受姜彻所喜,而且冯钏总觉得,姜彻再做一件特别神秘的事情,他口风特别严,无论冯钏怎么打听,皆是一无所获。
不用多久,大周朝最后的太平年岁结束了。
鲜卑铁蹄踏长城关防,一路高歌猛进,杀抢截掳,一时江山贼手,生灵涂炭。
拓跋王要求大周贡上五百万两的和谈金,并且指名道姓,非要姜彻押送不可。临行前那天大雪纷飞,寒风冻骨,姜彻一身棉厚大氅敲,冻紫着唇,敲响了冯钏宫外居所的大门。
很显然,他是来借钱的。
姜彻为人傲骨,又是出了名的倔巴头的脾气,他身居一品尚书已属不易,出淤泥而自清,从不与蝇营狗苟同流合污,是难浊之流。所以在这乱世至末,朝廷连大臣的俸禄都发放不起,并无敛私的姜彻穷此末路,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他深知此行凶险万分,走投无路之下他开口问冯钏借银三千两,充作两个女儿逃亡百越部的路资和到那里的安身之费,孩子还小,这银子只会少不会多。
冯钏虽然爱财,却并非泯没良知的人,他当即一口答应,捧出白花花的银子,还从自己家仆中抽出得力的两个,要他们一路将人护送往百越部。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
姜彻集齐这五百万两黄金几乎是倾尽举国之财,一打仗,民间黄金就藏得多,自然而来以银换金的价格就特别高昂,他端空户部国库所有资银,也没有凑齐五百万两黄金。
这时候马嵩找上了冯钏,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叫他私自从御用监里低价抛售皇宫内院的古玩器具,珍贵字画,再把御用的金碗金筷,娘娘们的金钗金镯统统炼化成和谈金,即便是龙椅上的那层金粉也叫人用刀一点一点刮下来。
冯钏胆小,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他本不敢做,但马嵩开出了一个极为诱惑的价码,为金钱所驱使,冯钏还是咬着牙那么做了。
直到传回姜彻丢金之事,鲜卑人一怒围攻穆水关,大周最后的门户关卡岌岌可危,冯钏这才意识到事态的危机!
不等他弄清楚这背后的阴谋,马嵩已经自行找上门来,逼问他姜彻两个女儿的下落。坦白道他本意在谋图和谈金,此番姜彻所行路途他皆有设计,不想只那么一夜功夫,押送黄金的将士和那批黄金凭空消失了!只有姜彻一人回京领罪,问什么都不说,只求一死!
马嵩笃定是姜彻藏起了和谈金,而他的两个女儿在他押送之前便已不见踪迹,更是蹊跷得很。他已查明当晚姜彻只来找过冯钏,所以这两个女儿去往何处,问冯钏总是没错的。
一句话一生愧痛,午夜梦回时,冯钏总能梦见姜彻雪中独行的背影,他的手里还攥着那三千两银子的借据,昔日的好友却连认错的机会也没有留给他。
本以为马嵩至多找回姜彻的女儿,只是为了逼问谈金所在而已,谁料想他竟然丧心病的用姜檀心来胁迫沈青乔进宫,让她”自愿“委身给鲜卑王拓跋烈!
冯钏无法再默不作声,他主动找到了马嵩,要求要收养姜檀心为徒,照顾她保护她,如果马嵩不愿,他就将沈青乔收其要挟进宫的事告诉拓跋烈。
权衡利弊之下,便有了姜檀心后来的双重身份,她既是马府的四等官婢,也是广金园的四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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