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次辅虽觉多事,却也动心。徐郴从南京来信请示这桩婚事时,徐次辅独自书房扼腕叹息,“可惜二房、三房次女实不顶事,否则,素华这亲事,何等趁心。”虽说文官、武将殊途,但是平北侯府、魏国公府都是京城赫赫扬扬府邸,平北侯是先帝、今上器重国之栋梁,能和他结为亲家,于有荣焉。
当时虑着严首辅才是心头大患,平北侯虽好,到底亲事未曾应下,还有回旋余地。何况,严首辅是小人,平北侯是君子,宁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君子。故此,徐次辅愿意把素华许给严家,而不是张家。
徐次辅心目中,女儿也好,孙女也好,迟早都是别人家人。只有儿子、孙子,才是始终姓徐,永远是徐家人,自己人。牺牲别人家人,成全自己、成全自己儿孙,徐次辅并没觉着不忍心、不舍得。
女孩儿,该像《晋书列女列传》中李家络秀一般。络秀是富户李家女儿,李家虽富,并无权势,安东将军周浚看上络秀,求为妾,络秀父亲和哥哥不肯答应,络秀却很绝诀,“门户殄瘁,何惜一女!”后来她嫁给周浚,生下周顗、周嵩、周谟三个儿子,儿子有出息,李家也得方幅齿遇。
“何惜一女”,这不只是络秀想法,是千千万万天朝人士想法。舍出一个女孩儿,振兴一个家族,天底下哪有比这上算买卖。
“素华饱读诗书,礼仪娴雅,禀性孝顺,定会体谅祖父难处、体谅徐家困境。”劝说从未谋面孙女之前,答次辅是很有信心,根本没想过素华会拒绝她。身为徐家一员,家族需要你牺牲自己时候,于情于理,你不是应该挺身而出、当仁不让么?
可惜,擅书画、长琴棋、才华出众素华,从小受儒家教育长大素华,竟全无大局观念,并不肯为祖父、为徐家、为她姐妹们舍身。素华,那般有灵性素华,竟是小家子气很,自私自利很,出乎徐次辅意料。
等到徐郴拿出婚书,徐次辅也就打消了把素华送到严家念头------有媒、有聘、有婚书,这亲事已是板上订钉,再也反悔不得。徐次辅并不是爱较劲人,对于既成事实,他态度是“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已经这样了,追究何益。
再后来,徐素心好像变了个人似,也不畏缩了,仪态也大方了,俏生生站那里,虽说不上姿容绝世,却也清可人。徐次辅明白自己是被继妻、二儿媳蒙骗,竟然容得她们自己眼皮子底下,凌虐自己亲孙女、徐家正经姑娘。
送出去徐素心,严首辅坦然不相疑,徐次辅日子好过许多。皇帝面前没人进谗言诬陷,科道言官也不会无缘无故上奏折弹劾,办起公事来,也格外顺畅。
徐次辅当然不会满足这些,他有远大抱负。第二把交椅向来是难座,他离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子只有一步之遥,不坐上去,怎会甘心。
徐次辅捋着胡子想了又想,越想越动心。若是魏国公府聘礼送来正阳门大街,素华嫁妆也从正阳门大街抬出来、从正阳门大街出嫁,那该是何等风光无限之事。同样是素华出嫁,正阳门大街出嫁,还是灯市口大街出嫁,对于徐家,可是大大不同。
殷夫人忖度着丈夫心思,笑道:“老大媳妇年纪轻,哪里嫁过女儿?不懂、不会地方一定不少,这放聘、备办嫁妆里头门门道道多着呢,少不得我多操操心,把素华婚事妥妥当当办了。我么,旁没有,金银珠玉,倒还有两箱子,添给素华吧。要做国公夫人女孩儿,嫁妆不能差了。”
徐次辅微笑,妻子真是妇人之见,只能想到这些内宅琐碎小画。罢了,女子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也难指望她有什么远见卓识。她能知道给素华添妆,能替素华往后日子着想,已经很不坏了。
要是搁从前,徐次辅可能就直接点了头,“好,便是这般办理。”不过徐郴自从这次回京之后,和徐次辅父子之间明显没有从前亲密,好似有了隔阂一般。徐次辅再三思量,决定还是先和长子密谈,再做定夺。
“聘礼、添妆之事,容后再议。”徐次辅笑道:“横竖要到正月底才放聘,还早着。倒是给素华添妆,过了年你便可慢慢整理着,不致到时慌了手脚。”不管哪儿办婚事,添妆是一样,很该早早准备。
殷夫人虽心中略有失望,却毫不外露,还是得体微笑着,“正是呢,打算着亲到库房挑拣一番,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古董玩器以至于日用之物,务必要齐齐备备。”
徐次辅心中大慰,“夫人贤惠。”妻子能待素华到这地步,也是不容易了。女孩儿能从娘家带走,不就是一幅妆奁么?妆奁越丰厚,女孩儿越有依仗。
徐次辅位至阁臣,虽然如今百官都放了假,他却还要处置一些紧急公务。“家务事,有劳夫人了。”徐次辅客气说完,去了外院书房。他这次辅,就算严首辅不计较他,也是不好当。有些照例该他票拟公文,必要小心揣摩圣意,方才敢下笔。
徐次辅走后,殷夫人果然饶有兴致拿起库房册子看着,“这顶金丝账价值连城,用作陪嫁,定能艳惊四座。”魏国公府富贵又怎么了,也能把他们镇住。
郁嬷嬷等亲信旁听糊涂,偷偷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是迷惑不解。如果说殷夫人真有意给素华添贵重妆奁,她们是不信;可殷夫人分明件件指着她小库房中值钱、耀人耳目物件儿,由不得人不信。
正阳门大街中馈虽是殷夫人掌管,其实很多事她已经放权给嫡亲儿媳徐二太太,故此过年前这些日子徐二太太忙很,脚不沾地。徐三太太倒是清闲没事,不过她羡慕眼都红了,却没什么法子-----管家油水大,能给丈夫、儿女攒私房,她做梦都想管家。不过,殷夫人哪会允许她这庶子媳妇管家捞好处呢,“长幼有序”,只这四个字,徐三太太便无话可说。
徐二太太很精明,虽是忙脚打后脑勺,婆婆房里动静却依旧上心。殷夫人这兴致勃勃为素华挑拣嫁妆消息并不保密 ,是以,徐二太太很就知道了。
一时间,徐二太太手脚冰凉。是,那个诱惑很大,真很大,想想素敏能风风光光出嫁,给年轻英俊魏国公做原配嫡妻,超一品国公夫人……太诱人了!如果是动动心眼子,或暗中做个小动作,徐二太太是非常非常乐意。
可是如今婚事已经定了!要改动,便要有非常手段、雷霆手段,那岂是容易?大房无足惧,他们生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无论如何不能自暴家丑,无论如何不能跟徐家翻脸,可张家那父子三人都是人中龙凤,英雄豪杰,他们岂能任人播弄?
徐二太太时而背上发凉,时而心中滚烫,备受煎熬。“婆婆她老人家疼爱素敏,无所不至。原本想着是大好事,如今看来,福祸未知。”
徐二太太真想命人把姨娘房中盘桓徐二爷叫回来,好好商议一番。想想,却是不能叫。一则,徐二爷和殷夫人是亲母子,没有自己说话份儿;二则,这事只是自己猜测,并没有实据。
丈夫徐二爷跟自己愈行愈远,要么不回府,外头鬼混;要么就是回了府,姨娘房里找乐子。若是自己不小心他面前“诋毁”婆婆,那是雪上加霜了。
徐二太太很想若无其事继续处置家务,却哪里还坐住?坐立不安半晌,徐二太太装做有要事请示婆婆,带着侍女去了殷夫人上房。
殷夫人见她来,挥手命侍女、婆子都退下,慢慢问她,“来瞧瞧,这些个给敏儿添妆,可还过去?”她面前摊着几个考究老红木首饰盒子,盒中珠光宝气,花团锦簇。
徐二太太膝盖一软,她面前跪了下来,“娘,使不得!张家和素华,已是什么都说定了,如何改?”素敏根本没有合适人家来求亲,婆婆却紧着给素敏治嫁妆,自然是要抢素华婆家了。
早听闻殷夫人给素华添妆奁时候,徐二太太就知道不对。殷夫人这么多年来不喜人是谁?徐郴啊。徐郴是原配嫡子,因着有徐郴,殷夫人这继室身份时不时被人提起,徐二爷是做不了嫡长子,委委屈屈做了老二。
素华要嫁张劢,做国公夫人,那怎么能成。自从出了素心嫁为严家妾之事,徐家女孩儿身份一落千丈,根本没有体面人家来求娶。往后即便徐次辅成了首辅,权倾天下,徐素敏也寻不着比魏国公府好婆家,生生被素华这乡下丫头压了下去。
这事不只殷夫人不服气,徐二太太也是不服气。大房那素华除了生好看,又有什么了不起之处了?可怜素敏自幼娇养,是姐妹当中尊贵,临出阁时,却被素华那乡下丫头比下去了。
徐二太太也曾打过主意,被徐二爷一通好骂,“知道什么叫婚书么?有正书,还有别纸,别纸上祖宗三代名讳列清清楚楚!”骂完,徐二爷转身到姨娘房中取乐去了。
徐二爷倒不见得是脑子多清楚,他和他爹徐次辅一样,承认既成事实。素华和张劢都已经正式定婚了,事已至此,你们还瞎想什么?
却已把徐二太太骂没话说。是啊,别纸上写清清楚楚,是徐郴嫁女,和自家又有何干系?别提徐郴已另院别居,他嫁女儿,跟正阳门大街诸人是不甚相干。
就徐二太太死了心、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却惊闻殷夫人种种言行,不由心中恐惧。她和殷夫人做了将近二十年婆媳,相知甚深。殷夫人是绝对不会好心替素华置办嫁妆,尤其不会有金丝账这样价值连城嫁妆。她把珍藏多年体己拿出来,只会给素敏,不可能给素华。
眼见得徐二太太双膝跪倒,苦苦哀求,殷夫人微晒,“你怕什么?我都想好了。聘礼送到正阳门大街,魏国公聘便是徐家孙女。到出阁前夕,如果娘不幸身患重疾,难道婚事能就此作罢?少不得徐家换位孙女嫁过去,依旧结了这秦晋之好。”
徐二太太心中略略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婆婆没打算弄出人命。素华毕竟是公公亲孙女,若被他老人家知道了真相……徐二爷定是没事,夫人和自己,可就难说了。
“大房那丫头虽然无理,我也不跟她一般见识。”殷夫人淡淡道:“事过境迁,替她寻个殷实人家,丰衣足食过日子,岂不是很好?就凭她,也想压敏儿上头,真是痴心妄想。”
徐二太太很想劝婆婆打消这念头,却又舍不得开口。如果真如婆婆所言,素敏嫁到国公府,素华也能嫁个殷实人家,自己是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
殷夫人静静坐着,纤纤玉手把玩着一只青玉簪。她年纪虽大,保养极好,一双柔荑如初生叶芽般娇嫩洁白。徐二太太看着镇定自若婆婆,心中惭愧,慢慢站了起来,恭谨侍立一边。
殷夫人手中把玩着青玉簪,思绪飘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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