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有暗去的迹象,太阳落山了,西窗一片晚霞,黄昏的远山处偶尔传来几声钟声。
“对,华阳帝姬住过的华阳殿,宁安元年至你出宫时华阳殿可有什么怪事?”为霜清冷如月的眼眸似映了一沉水光,她的气色也比先前好了许多。
茹姨听她问起华阳殿,想了想,为难的神色爬上眉梢:“当家……那个时候我常在御医院中,和被看管的犯人一样不能出去,不能出御医院一步,只能埋头做事……”
“我想也是,毕竟你是前朝的人,宫里避着你们,不会让你们自由走动,你后来诈死出宫更不会知道宫里的事了……”桑为霜一手捏着茶杯,见底的茶水在茶杯里荡漾了几下,她才将茶杯放在桌子上。
茹姨面露不忍,回想起那段往事,她在大禹高祖执政的最后一段时期以官奴身份被运送到洛阳,那时才十四岁,那个时候她对洛阳对皇城充满了恐惧。在禹宫中做着苦力活,直到后主即位,她被分到掖庭,在掖庭里她照顾一个做质子的王爷和世子……后来她用积攒下来的所有积蓄贿赂了宫人在那个质子王爷回封地后,她才被分到宫里,因为熟知草药后来她得以进了御医院,后来又被分配去给华阳公主打理药膳……那个时候年幼恭德的公主给她许多的温暖,与华阳有关的大小事她是不会忘记的,她会记得她与华阳帝姬相处的每一幕。
她几得与帝姬的初见,她端着药膳走在华阳殿尚宫的身后,那时候她是那样的紧张,全天下最尊贵的帝姬,她高贵美丽,却又恭德仁和,真是难以想象,她以为所有位高者都是高傲的,却不曾想这个公主高傲冷漠的外表下,竟然是这么随意淡泊又亲和。
后来禹亡帝姬殉国后,姚主将含光、乾康、太极三殿的尚宫女官焚杀以殉国主。华阳殿和其他殿内了女官都随之宁阳公主几人去了辛者殿。只有她们御医院院中三十高阶女官被安置在御医院里继续做事,她在四年前诈死逃出来宫,四年来跋山涉水颠沛流离,最终还是选择待在洛阳,她将自己掩藏在肥胖的躯壳之下,成了徵羽镖局后院管家的续弦,后院管家不能人道,只是需要一个管家婆子,她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答应做那管家的续弦,可是没有想到会在徵羽镖局遇到与华阳帝姬神似的徵羽老板,也就是桑当家。
桑为霜见茹姨凝望着她出神。指着茶壶道:“再去将茶水热一下吧。”
茹姨这才反应过来提着瓷壶离开了。茹姨曾是宫中的御医院的高阶女官,药膳、沏茶、这些都不再话下。
等茹姨提着热茶出现在桑为霜房里,为霜见西窗太阳已完全落山了,她才将想起一件事,“茹姨,给外面的花花草草洒点温凉的水。”
茹姨放下茶壶,朝院子里走去,看着院中护理的极好的花卉,有一瞬的心惊,院中的几盆牡丹花也开的正好,一朵是白中带着一点粉嫩,另外几朵是艳红的……
暮春的晚风是凉中带着煦暖的,桑为霜很舒服的闭上眼睛,她不去想那些关于林景臣、赵六意和容桢的事,也不想再去纠结与薄彦的“决裂”。
不过才几年而已,在翻手覆手之间,人生的棋局就是这样变幻莫测,她与最喜欢的人分开,她与最好的朋友散伙,她还要和最不想见到的人合作……
人生就是这么变换莫测,根本不给人思考的机会。
“呀!”茹姨拿着洗好的衣裳走进为霜的房间,在将衣裳整理好放入衣柜的时候突然发现为霜一件月牙白的衣裳上有一点血渍。
为霜自然听到了茹姨的惊呼,目光悠悠的飘了过去,问道“怎么了?”
茹姨将那白裳递给了为霜,纠结道:“这可如何是好?怎么会沾上这种东西?”
为霜将那衣裳拿过来一瞧,见是一滴殷红的血渍,笑了笑道:“估计是晾在外面的时候沾了血,是鸟的血,不碍事。”大禹商氏以飞羽做图腾,凡鸟内之物都是好物,鸟类之血,更是祥瑞,故为霜才这么说。
茹姨一听是鸟类的血,脸一白的同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茹姨顾不得将那白裳放下,关上了门窗,疾步朝桑为霜走去。
桑为霜见茹姨这么慌乱心知她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要告之她,难道茹姨想起一些宫中的往事?
为霜眉目一沉,果然见茹姨在她身旁的藤木凳上坐下,神色紧张的说道:“若不是这白裳染血我还记不起来,是的,有一件事也许和华阳宫有关。”
为霜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是宁安元年,姚主即位之初,听说姚主生母长庄夫人被封为太后住在昭仁殿中,后来一日一个与我相熟识的医女告知我那日她随御医给太后问诊,原来是太后常年喜穿的白裳上有飞血,才招来了御医,而太后本无碍,可是那日后没几日太后就病死了,后来传闻是飞鸟吐血,来报复姚帝夺禹朝疆土……这飞鸟是禹朝的图腾所化……只是这是传闻而已。”茹姨心中惴惴不安的望向桑为霜的白裳,又恍然意识道她似乎说错了话。“当家的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哎。”她可不是想诅咒桑当家啊。
桑为霜摇摇头道:“不过是传闻罢了,我才不会当真呢,再说了这血滴在白裳上的事情我以前也遇到过,到底还活得好好的……”
茹姨见桑为霜说的如此坦荡,心中原是一惊,笑了笑道:“当家的不放在心上就好,茹姨只是想起这事,不知道对当家的有没有帮助。”
茹姨不过问桑为霜到底想知道什么,而是尽力去回想,告诉桑为霜一些或许有用的事情。
桑为霜撑着下巴,也没有多想什么,漫不经心的问道:“也不知那太后本名什么?姓什么?”
茹姨一听,很认真的回想了一下摇摇头:“这太后自打做老姚阳侯夫人的时候就被人们称作‘长庄夫人’,嘿,还真没人问过她姓什么叫什么,我那个时候在华阳殿当差也没注意过……”
不光茹姨如此,就连桑为霜自己也是这样,她只知道傅画磬,对傅画磬的娘亲知之甚少,只知道傅画磬是姚阳侯和长庄夫人生的,傅画磬还有个弟弟叫傅画砚也是长庄夫人所出,从小性情乖张又古怪,是姚阳一带的纨绔小霸王,小时候就没少被他老子和大哥教训,只是那孩子颇有绘画天赋,连画圣微君的启蒙老师八十岁高龄的石翁都曾赞叹过傅画砚年少时的画技,若不是因为这一点她为华阳帝姬的时候还不会注意到傅家,说来也怪异,她竟然是因为先注意到傅画砚才注意到傅家的。
长庄夫人,好像世人知道她的时候就是长庄夫人了,原来傅画磬的娘亲也死了,在他即位当年就死了,她就说为何不曾听到“姚国太后”的传闻。
茹姨为难地挠额头:“我想这个应该不难打听的,除非就是一开始姚主就有意隐瞒……”
为霜蓦然一怔,茹姨说的没错,是傅画磬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母亲的事,连捕风捉影都不想,所以顺理成章的别人只知长庄夫人和长庄太后的头衔罢了。
桑为霜动了动坐的僵硬的身体,目光突然深幽,她抬起头问道:“不知茹姨可知道‘公仪音’这个人?”
桑为霜想不如直接开门见山的问了。
茹姨一愣,见桑为霜神情幽深,于是认真想了想后摇头说:“‘龚姓妃嫔’?好像没有……”
桑为霜摇头:“是‘公仪’,他姓‘公仪’不是妃子,住在……”桑为霜突然停下了,想起这妇人已经被林景臣喂下了“半月丸”这种药,虽然跟在她身旁,也是被林景臣控制住的。她暂时还不能将公仪音住在华阳殿的事情透露出去。
“罢了,我就知道是别人骗我的。”桑为霜摇摇头说道,“累了一天,茹姨给我备热汤沐浴吧。”
茹姨见她突然不提了,便也只好作罢,连“龚”姓都很少听见,何况“公仪”?估计是桑当家听错了吧。
*
聂慎端着一盘酒菜静寂无声的走至薄彦身后。
薄彦授命陕州屯兵,在陕州逗留至帝后大婚之月再启程回洛阳。
这处是陕州城最美的别府,曾经历代的王侯路过陕州都会下榻此处,如今成了护国将军薄彦的暂住之地。
这别院里有不下几百种的花卉奇草。可比洛都闻名大姚的四季园。
正值牡丹花开的季节,别院中的牡丹花圃里红白黄绿的一片,甚是眼花缭乱。
聂慎将酒菜放在薄彦手边,还未开口之时,薄彦已拿起酒壶笑道:“慎儿,什么都不要说,陪我喝酒……”
他说着已仰起头,温凉的酒穿肠入腹。
聂慎见薄彦将一整壶的酒喝完,又推搡着他叫他再去取。
薄彦并不嗜酒,甚至因为向来自律所以平时滴酒不沾。
“座上,你不能再喝了。”聂慎皱起眉峰说道。
薄彦俊美的脸上染着一抹酒后的红晕,他站起身,摇摇晃晃的朝着牡丹花圃走去,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朝牡丹花中倒去。
无疑是痛的,就像有硬刺刺入胸口的疼痛,他的心也疼痛着。
“座上!”聂慎见状闪身走至薄彦身前,他伸手想要扶住薄彦,却被薄彦的手挥开。
“不要扶我起来……”他静躺在花圃上,望着头顶的繁星,本来醉意滋生的眼眸竟然有一瞬的晶亮,那样的亮丽是惊心的,仿若让聂慎看到了星辰。
“这么多年过去我仍然记得去四季园的路线,记得当初牵着马,与华阳一起游玩的情形……如果没有喜欢过,那都是骗人的,骗人骗己……全天下最美丽最高贵的帝姬,我也曾有过年少时候的虚荣,我喜欢和华阳走过含光殿,即使我跟在她的身后,也会有很多人同龄的异性朝我投来羡慕又仇视的目光……”他咧嘴笑,笑得张扬又孩子气,这样的笑容让聂慎心惊,让聂慎觉得奇异。
“可是能给华阳陪读的只有我,而华阳也只会对容与侯家的小公子一个人说‘母后又罚我抄写《列女传》了,薄彦你帮我写好不好?’我和她一起上课,学习,骑马,射箭,练功,玩耍……关于彼此年少时的记忆,华阳只有薄彦,薄彦只有华阳,再也没有其他的人。别人谁都不会进入那段记忆里,不会有傅画磬,不会有桑为霜。”
那晶亮的目光突然变得忧伤深沉起来,他的眼神又恢复了清冷如月:“只是这份喜欢是不纯粹的,薄彦喜欢她,是因为她是帝姬,薄彦是容与侯嫡子,一个年幼失去母亲的嫡子,而且母族势力微弱,家中姨娘又颇多……庶出的哥哥姐姐都可以欺负他,拿走他的玩具,轮番霸占他仅有的父亲,在年关的时候他们还想方设法的通过他们的娘亲,得到比薄彦更多的礼物……薄彦没有母亲,所以他们欺负没有母亲的薄彦……而薄彦母族在世的亲人只会一再的逼迫他,记住母族的荣耀,记住母亲的心愿,记住他是母亲留在世上的唯一孩子,他要为母亲争来一份荣耀……”
“所以薄彦迫切的需要一个能让他提高身份的依靠,所以他不得不想方设法的去接近华阳。他可以在冬天里跳下湖水为华阳救起落水的小兔,他可以为华阳将小鸟儿放回鸟巢里磕掉牙齿……可是那不过是他伪装的一面,伪善的一面。他一直觉得自己不会快乐,一直在华阳面前演戏,所以到后来,当十几年过去,往事如烟,牡丹开开谢谢,几度春秋……当他终于明白,年少时候的那段时光是他一生中最接近幸福的时候……只是遇到了不曾珍惜……”
聂慎突然蹲下,在薄彦身旁低声凄哀的说道:“座上不要再说了。”
薄彦有一瞬很是诧异,他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聂慎,因为聂慎从来都是冷傲的,不曾伤感过。
聂慎望着薄彦的眼神很是复杂,他突然起身道:“座上要醉,慎儿去给座上取酒。”
聂慎取了两坛酒过来,他递给薄彦一坛道:“今日我陪你喝,随便你如何吐‘真言’,只是今日过后,这些话师兄不要再说了!”
聂慎眸光凛冽灿若星辰。
薄彦一怔接过聂慎递来的酒水,也不知是清醒还不清醒,他仰起头灌下大半坛酒后,大笑道:“我喜欢,对!我对华阳的喜欢并不多,可是再怎么少,也终归是比姓傅的多!”
聂慎听到那声“姓傅的”心一惊,仓皇看了眼四下。
不过聂慎能明白那一种喜欢,薄彦对前朝华阳帝姬的感情,是比爱人少几分,比兄弟多几分的一种喜欢。薄彦会对华阳的帝姬的死感到难过,这种难过是愧疚,是“红颜薄命”的惋惜。
“走马观花的年少啊……”薄彦伸出手将身下的牡丹摘下一朵,“我也曾想过重新来过,如果可以回到从前,我想用一份赤子之心陪华阳再重新走一遍,我多想对那个年少时候的自己说一番话……”
牡丹的花瓣在他的手中化成飞舞的粉末,“所以我为何不能原谅桑为霜?就像原谅当初那个年少时带着面具的自己?”
他终于将四季园内的所思所想,压抑了他足足一个月的所思所想,通通倾诉出来!他不怨桑为霜的隐瞒,真的不怨,那句“桥归桥,路归路”他不想真的不想。
聂慎盯着薄彦俊秀的脸,眸中深沉,心里暗道:可是在家族面前,薄彦终究是“负”了华阳,也“负”了桑为霜。
他放下了华阳,与桑为霜决裂。他一面心伤自责,又一面已孤傲苍凉的心态说服自己不得不这么做。这就是身在世家的悲剧,永远不能安心做自己!
聂慎见薄彦将一坛酒水喝干净了,酒坛在他的脚边转了几圈,打了几个滚后撞在了牡丹花圃旁的石头上停下了。
声音很清脆悦耳。
聂慎将一坛酒喝完的时候,再抬起头看薄彦,薄彦已躺在花圃之中沉睡过去。
他俊逸的脸照在月光下,剑眉微蹙,紧闭的眉眼之间有神伤之色。
聂慎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朝薄彦伸出大手,将薄彦抱起,将他缓缓地靠在自己的肩背上,朝薄彦的寝宫走去。
*
“桑为霜说的没错,我带了几个人去那个湖泊那里,果然看到了异样,那个湖泊处竟然隐藏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而且那里气场极强,可以想象有很多绝顶高手藏匿在那里。”
“这么说来桑为霜不光说的是真的,而且辛者殿就是禹朝新陵的所在!就在那个湖泊中?!”
林景臣眼眸里面闪过一道寒光,脸上却并无波动。
赵六意上前几步,走到林景臣所在的书案处,“那么宁阳公主和……他们都应该在里面。”
赵六意一拳击打在书案上:“在前朝流放唐朝贵族的地方修建后主的陵寝又让宁阳姑姑去不见天日的地方守陵……傅画磬……”
赵六意咬牙停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林景臣睨了他一眼,摇头道:“宁阳公主和其他族内在辛者殿无疑,只是……太傅,容桢叔父,想找到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难道太傅不在辛者殿?”赵六意不禁问道。
林景臣摇头,目光幽深:“我怀疑太傅不在辛者殿。”
“可是若是太傅不在辛者殿,这七年来为何不曾和容家有一丝半点的联系?他为什么不和容家联系?”
“你忘记了当年太傅离开容家的时候才七八岁,而且说到底容家当时没认太傅这个庶子,若不是容桢的父亲做了容家家主,容家家主重情重义,誓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容家哪里会满世界海底捞针的找容家的六叔?哪里会有容家不怕死的和我们这些人勾结在一起?”
赵六意目光呆滞了一下,垂下眉眼默认了。只是太傅若是逃过那一场劫难,流落天涯,那他们该去哪里找他呢?如果太傅还在世会不会也在找辛者殿?可是若是太傅真的在找辛者殿,一定会比桑为霜更早发现“辛者殿”的秘密,或者太傅根本不用去发现。
“难道...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