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孑兀自勾着嘴角,但见这一幕,容色不由略微一黯。
芜姜仰头瞥见他反应,手指儿紧着他的袖子,心口怎生发虚。
别上慕容煜的当,他已经改邪归正了,她这样对自己说。
慕容煜尽收眼底,黯淡了数日的狐狸眸中便噙了得意:“傻子,你想要什么,难道不能向本王开口么?我至少不会骗你。那癸祝狡诈多端,又岂会把真棺与他同行?现如今你母妃早已另送至我大皇兄手里,你可要随我一起回去?”
将士们不高兴了,徐虎粗着嗓子骂:“慕容七你他妈说话靠点谱,燕姬棺木是我弟兄七百亲手拿下,还能有假?别他妈做了口一样的棺材就跑来得瑟,小心老子一箭穿了你脑袋!”
慕容煜也不恼:“是不是作假,我不需同你这些粗人解释,我与小妞说。”
他晃了晃左右长袖,将手腕示予芜姜看:“这二个红玉鎏金熨字镯,一个是你身上拿下,另一个从哪来,你看一眼应该明白~~这样的镯子,天下可找不出第三枚。”
“呱当——”幼女的碎步踩过长门闩,站在母妃飘荡的惨红衣袂下,哭着叫老太监从那僵冷的手腕捋下一只红镯……
芜姜终于忍不住把眼神对上,是了,竟然真是那一只。她的眸瞳中闪溢出水汪,又顿地闭了一闭眼帘:“慕容煜,你休要拿假的来骗我!”
慕容煜并不应她,只管接着道:“假不假你心中知道……哦,除了这些死物,活的也不少。他一定没告诉过你,他已结过一门亲。就在你被匈奴抓走的那段日子,他聘了京都北大街上李屠户的女儿,李豆娘,为正妻。”
扬了扬下巴,示意手下把证人领出来。
“哎唷,哎唷,轻着点,要煞人命耶!”李屠户被四个侍卫杀猪一样地抬出来,啪嗒一声扔在地上——实在这厮身板太大,不好抓,一得空就逃跑。
抬头看了眼慕容煜的红伞,吓得猛一哆嗦,立时嗷嗷起来:“啊呀哈——女婿快快救老丈人则个——”
那嗓门粗噶,竟是比戒食还要能嚎。慕容煜听得心烦,一铁手煽过去:“闭嘴。本王不杀你,但你要说实话,告诉我的王妃,那姓萧的是不是与你姑娘结过亲?”
“结过!结过!”煽得李屠户两眼冒金星,头如捣蒜:“萧将军没回京的时候,老大人就与我定下了亲事。我那闺女生得貌美贤淑,勤俭又持家,多少人来求我都没舍得,看在萧老大人许下的好处上,方才勉强同意嫁出去。可好,等到萧将军在街头遇见了对面那小丫头,隔天就闹着要退亲,我一杀猪的哪儿拗得过他公爵府势力?堪堪五十两就给打发了。姑娘不堪凌-辱悬梁自尽,落得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哈……”
他老泪婆娑地把芜姜看了一眼,又从怀中掏出来一纸契约,求七殿下给自己讨回公道。
慕容煜摊开看了一眼,叫人用箭射去芜姜的跟前。
那箭正正地射在马前方,被风吹得扬展开,上书几行正楷:“……特与李屠夫钱银五十,自此李豆娘与犬子萧孑婚事作废,今后两家互不相干,不得反悔。”落款赫然写着萧韩二字,盖一品公爵府大戳。
“呼——”萧孑长剑一挥,薄纸轻飘飘去也。
箍紧芜姜,宠溺地亲亲她额头:“不要看,我回头自会与你解释。”
芜姜眯一眼,却已瞥见“亥月廿九”四字,正是自己入梁都的那段时日。
——“你母妃的棺木现下在我手上,若是不听话,我随时可以把棺木送回去。”
——“唔……疼!萧狗我怕……”“别怕,我不进去,就隔在你外面。你把腿并紧了,忍忍很快就好!”
——“我萧孑若再对某个谋杀亲夫始乱终弃的小妞撒半句谎言,或弃她于不顾,情愿被万箭穿心,天打雷轰,断……子绝孙……”
对面那屠夫还在絮叨申讨,芜姜的脑子里乱乱的,忽而是被萧孑抵在墙上乱颤,呼吸交织;忽而是他举手起誓,神采飞扬,英姿勃发。
“没关系,用不着解释。”芜姜对萧孑弯了弯嘴角,脸色略苍白。
萧孑没注意,感动地刮刮她鼻子——好小妞,这几天没白疼,总算学会了相信自己。
“将军,这小子他喵手底下养的全是一群囊包,干脆弟兄几个杀过去,一口气灭了他们!”黑熊虎虎地瞪着对面。
他凤眸微眯,扫了眼慕容煜身旁的汉将:“以三十敌百余,不过小菜一碟,但须得顾及他手上人质。”
“对面可……可是将军……”许是听到熟悉的嗓音,那汉将吃力地晃了晃身子,抬起头来。
竟然是张嵇,看到马背上气宇凛凛的萧孑,惨然咧嘴道:“将军快走……慕容烟参破了鹰的踪迹,我们都被卖了……唔!”
话音才落,一只铁手便朝他脸骨重重袭来。
“噗——”本就重伤的张嵇顿时一个猛跄,晃着颀长的身躯跪倒在地。
慕容煜晃了晃滴血的假手:“走?白虬坡六百余人都没护住一口棺木,你们区区二三十个还能走到哪里去?此地便是众位今日的归处了。”
“窸窣窣——”山坳下的士兵忽然黑压压地增多起来,逖国大皇子慕容烟着一袭亮紫色绸袍,从慕容煜的身后缓缓打马而出。在谷外枯守这许多天,终于勘破了路径,他很得意。
只见鹰勾鼻子,五官俊恶,勾唇冷笑道:“传言萧将军治军严谨,对官兵深情厚义,怎么,一群跟着你出生入死过的将士,竟比不上一个小丫头么?为劫美人入怀,拖累数百弟兄送死,啧啧,结局真叫人寒心~”
他说着,用剑鞘拍了拍张嵇的颊骨。
张嵇痛苦地喷出一口血,费力地支着肘子想要站起来,但发现左手骨也被打断了。
一双渗血的眼眸在芜姜身上定了一定,看见将军揽在她腰肢上的大手,眼神悄然黯淡下来。
好个阴险慕容烟,果然不好对付。这会儿几十个弟兄在身后听着,若然弃了张嵇不顾,此后将士们对芜姜一定越生嫌隙。
萧孑在原地打马,若要去到雁门关外,往前出谷应为捷径,但此刻千余逖兵阻拦,硬闯过去没有意义。他看了眼左侧的一条小岔道,低头吻上芜姜眉尖的红痣:“小妞,暂时要劳你吃点苦头。记住,无论听到甚么,一定不要与我挣扎。”
他说这话的时候,眸间有歉意,言语亦温柔。然而并没有商量的余地。
芜姜心底发凉,对萧孑莞尔笑笑:“你说过的话,我几时有过不听,每一次都听了。你要做什么,但做无妨。”
“好。”萧孑感激地凝了她一眼,忽而一瞬间冷了容色。
“殿下何必出言挑拨?癸祝过河拆桥,与逖国联盟陷害,手下旧部险些全军覆没,此时不反,方才是弃五千将士冤魂于不顾。捎上她,不过只图一时消遣,要与不要,全凭萧某兴致。”
“呼——”萧孑蓦地抛开芜姜裹身的锦袍,手持匕首在她的颈间一抵:“全部给老子退后一百米,放张嵇过来。否则,别怪我把她一并送入黄泉!”
冰冷利器贴近肌肤,迫使人抬头,芜姜的脸刷地一下苍白。
“将军!”弟兄们大呼。
萧孑兀自不动声色。
慕容烟亦不动声色,一双鹰眼在芜姜起伏的胸口上一扫,只是一目不错地盯住萧孑:“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美人总算陪侍过将军几日,雏儿都被你开了,说杀就杀,区区几句戏言说给谁人听?”
萧孑低头睇了芜姜一眼,不屑地勾唇:“呵,连孕中的妃子都能一脚踢死的逖大皇子,说出这句话着实叫人好笑。不过是个暖-床的工具,没了这个将来亦有那个。萧某既能弃她于匈奴之手不顾,今日又有如何不舍?放人质过来,否则……”
他说着,刀尖在芜姜的脖子上抵近,一缕鲜红顿时从她雪白的肌肤下溢出来。
芜姜大脑一片空白,他说这些话简直叫她意外,她抬起眼帘看他,安慰自己他只是在做戏。然而他的隽颜那般冷酷,凤眸中都是杀气,像第一次遇见时那个肋骨被穿绳的奴隶,没有刚才的半分温柔。
她便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竟然都感觉不到肌肤破开的痛。
反倒是萧孑眉宇微皱,唇齿暗暗轻磨,见无反应,又往深里抵了一抵。
血流得更多了。
去了锦袍的遮挡,芜姜娇媚的姿容毕现于众目之下。穿一抹素袄襦裙,发插花簪,唇红齿白,美得无处可藏。那血顺着她雪白的脖颈蜿蜒至胸口,忽而一隐,如同落进幽谷深沟。
便是从来把女人当作牲口的慕容烟,也对她微微愕然。
慕容煜看着芜姜苍白的小脸蛋,揪心地蹙着眉头:“哥,天下间唯独这家伙最是无情无义,为着一己性命,甚么都舍得出去。可她到底还值七座城。”
慕容烟倒是有些意外萧孑的手狠,便凉凉一笑:“好啊~~人质还与你便是,但须得把美人亲自送来交换。正所谓兵不厌诈,萧将军行事无常,谁知会不会突然在背后放冷箭。”
萧孑冷笑,下抿着薄唇:“彼此彼此,那么一样有劳大皇子护送。”
这八卦谷形同迷阵,此刻出谷之路堵着,料他也跑不到哪里去。慕容烟扬了扬袖子。
刷刷刷,黑压压的逖国士兵瞬间退后一百米。
张嵇诧然抬起头,眼神微微一亮,被慕容烟用剑鞘推着往前走。
“将军,他们逖国人最不讲信用,属下替你过去!”昊焱凝了芜姜一眼。
“请将军换属下前去!”吕卫风和黑熊立时随声附和。
徐英也满脸别扭地蠕了蠕嘴角。
这几天只见芜姜劈柴烧火做饭,还帮大伙儿煎药涂伤,没有一点公主的娇矜,将士们都有些不忍,但张嵇又是自己的生死弟兄,真心矛盾。
“无妨。你们见机行事。”萧孑淡漠打马,冰冷的匕首一直抵在芜姜的脖颈。
走到正中间,两个人都从马背上跃下来。
离得近了,看到慕容烟狰恶的脸庞。他看起来二十五六岁,其实也算英俊,却是一双毫无人情的鹰眼,看人的时候像要剜进人的骨髓,一片一片把自尊剔除。
芜姜的手有些抖,指头轻拽着萧孑的衣襟,猜不出他到底是真是假。
萧孑看都不看芜姜,只是冷漠地推着她踉跄往前,目光计算着先发制人的机会。
她回头看他一眼,念起他夜里对自己的缠绵,不由绝望地收回眼神。
忽然想起被匈奴扛在肩头上的挣扎;想起乱马中把阿耶阿娘送走的辛酸;还有守在栅栏外不肯进屋,巴巴地等了他两天;落雨天去漠野里找他,像柳条儿一样把受伤的他扶回家,被阿娘取笑自己太傻……
她就觉得好恨他呀,眼睛都酸了,不该在他这样英雄末路的时候还对他心存奢望。
张嵇从对面徐徐过来,深邃的双目盯着芜姜。早前替萧孑去寨子里找她,后又传闻她是当年晋国逃亡的小公主,他心里只当她与她母妃一般无二,是个媚惑的妖姬。可是此刻看见,少女素衣素裙,这样干净,眼中虽藏孤惶,却又一抹野草般的坚韧。他便晓得了将军为甚么会动情。
眼看芜姜就要与自己擦肩,张嵇忽而咬了咬牙,定定地看住萧孑:“想不到将军竟舍了她来救我,不枉属下半生追随。将军可还记得……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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