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闻此言,不禁抬起头来看他。还是这样浓深的眉眼,模样这样好看这样俊,可是又与从前不太一样,到底哪里变了呢?沈瓷想了想,似乎是自她离开淮王府以后,他的身材眉目便似乎渐渐脱去青涩之态,举手投足间颇有大气的风范,分明比从前更加多思多虑。
他是富贵安宁、衣食不愁的小王爷,为何竟有了这般改变?
她突然间发现,就算淮王如今卧床养伤,宫中亦没有多少事务,可来到京城后,除了陪伴自己的时间,她竟很少看到小王爷闲下来过。
他在忙些什么?此刻已是昭然若揭。
沈瓷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看得出她极力克制心中的颤动,再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汪直在京郊遇见的那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朱见濂心头一惊,问道:“明明是妖狐夜出的连贯案子,怎么会想到是我?”
“京郊那一次,并不是真正的妖狐夜出。虽然朝廷对外宣称说死了两人,但其实不过掩人耳目而已。主使者并不像其他妖狐夜出的案子一般滥杀无辜,反是布下了陷阱等着汪直来入。我原本还奇怪这人如此做法的意义何在,但是将此事同今日所见联系到一块,自然便想到了。”沈瓷感到自己说完这番话,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淤泥般,想知道答案,又有些不想知道,好半天才低低再问:“是你吗?”
朱见濂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如同深沟巨壑般吞噬己心,他既不忍用真相让她为难,却也无法辩驳,太阳穴突突生疼,好半天终于吐出一个字:“是。”
是,他已经出手,不止一次。
而她和汪直竟一直以为,京郊之事是东厂所为。
沈瓷定住,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再难抑制心潮的起伏,一个是自己的恩人,一个是自己的爱人,两个人她都是打心眼里珍惜,可眼前如此寸步不让的对垒,让她的一颗心片片撕裂,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罅隙似乎都灌满了凉风,吹得她声音打颤:“一定要这样吗?到底能有什么仇怨,什么恨意,要让你这样去对他?上一次他半条命都快没了,这一次,若不是我及时赶到……”
“我宁愿你不要赶到。”朱见濂打断她的话:“我与汪直的仇怨,并非是聊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一个人做了事,就要承担其后果。他做了,理应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沈瓷脑中霎时浮现出汪直两指的伤口,森森的骨节从血肉中露出,不由哽咽:“我知晓他风评不佳,行迹有劣。可是……可是他做错了事,总有别的解决方法,不必非要赶尽杀绝的,对不对?”
“解决?如何解决?很多事,都是无法逆转的。”朱见濂只觉胸中涌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无尽悲辛。千回百转,千言万语,都在她半哀求半质问的话语中停滞。哪怕此刻碎身化如齑粉,也比眼下的煎熬来得舒坦。
他握紧她手的力度加了几分,明白今日若是再什么都不说,恐怕难以为继,闭上眼,慢慢道:“小瓷片儿,我只问你一句,换到你身上,若是你的杀父仇人出现,你会怎么办?”
沈瓷一时怔住,一滴冰冷的汗水顺着她灼烫的脊骨慢慢滑下,脑中顿时涌出千万思绪,不知应当是悲是喜,是惊是异。
“我会……”沈瓷顿了一顿,这个问题,从父亲遇害那一日起,她已想过无数遍。血海深仇,哪怕是误杀,也难以原谅。她唯一的亲人,便那般沉寂于别人的刀剑之下,再无法出现在人世间。若要她去同杀人凶手寻求别的解决办法,根本不可能。
她猛地从朱见濂的话语中觉出了什么,抬起头来看着他。
朱见濂已觉累得要命,无意间将脸一偏,涩然道:“推己及人,小瓷片儿,你能不能理解我一点点?”
沈瓷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喉头像是被哽住,满腔的义愤陡然化成了窒闷,在黏腻潮冷的空气中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