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锅,也没顾得上吃饭,就直接奔了烧锅后院牲口棚,从牲口棚牵出一匹枣红马,也不备鞍,取一条破口袋搭在马背上,骑上,又出南门,往东,直奔容城小祁庄而去。
张树亭直奔容城小祁庄,说来还是缘于他爹张根茂死后,烧锅前院店堂还一直没有一个合适掌柜。就连张树亭自己都说不清楚,润泉涌烧锅都多少代了,都是张家人自己占甑口烧酒,而将前院店堂的生意交由外姓人来打理。但张树亭很小的时候就记得,爷爷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
张树亭的爷爷叫张来生,是一个瘦小老头。张树亭很小的时候,就天天见爷爷在甑口上与一帮烧酒伙计烧酒;不烧酒,就在磨坊与磨坊伙计一起磨高粱,或在曲房与制曲伙计一起制曲,整天忙得脚不着地。
爷爷活着的时候,润泉涌烧锅前院店堂管事姓祁,人称祁掌柜。祁掌柜是一个白胖短胡子老头,爱笑,未说话先笑,说完话,人们不笑,他也会笑一下。也是很小的时候,张树亭就记得,父亲张树茂就喜欢与祁掌柜在一起,而不喜欢在甑口、磨坊或曲坊干活。祁掌柜若出门收帐或给主顾送酒,父亲张根茂还自作主张,替下车把式老史,亲自赶马车随祁掌柜去收帐或送酒。二人一路说说笑笑,祁掌柜也喜欢。但张树亭也知道,爷爷也为此没少大骂父亲不务正业,不但没少骂父亲不务正业,还一次次警告父亲,再不老老实实跟他在甑口、磨坊或曲坊干活,再整天往前院跑或偷偷跟祁掌柜出门,爷爷发誓要打断父亲的腿。但那一年冬天,还没等爷爷打断父亲的腿,爷爷自己就先出事了,爷爷是在磨坊干活时一个跟头栽倒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死了。
爷爷死时,张树亭七岁。不过,爷爷死后,父亲张根茂接掌烧锅后,就不敢天天再往前院店堂跑,或替下车把式老史,亲自赶马车随祁掌柜去收帐或送酒了。而是很买力地在甑口、磨坊和曲坊干活了。张树亭也是很后来才知道,父亲这么做,不但是张家烧酒规矩所在,更因为张家烧酒的秘方都是掌握在张家男人手里。说润泉涌烧锅前店可以没有张家男人,但润泉涌烧锅甑口、磨坊或曲坊里,就不能没有张家男人,原因也在这里。后来,祁掌柜因年迈告老还乡,父亲张根茂也干脆没有再聘新掌柜,而是店堂、甑口、磨坊、曲坊“一肩挑”了,哪一样倒也没有落下。
但今年3月1日保定兵乱那天,父亲张根茂恰好到保定分号盘帐,因当天盘帐天晚,就住在了分号,准备第二天一早再返烧锅。但不料当晚保定城枪声大作,紧接着,就听附近沿街铺户被砸之声、撕打之声、枪声及惨叫声响成一片。父亲一开始以为是城中闹土匪,便与分号掌柜老徐一起躲到店铺后身茅房,心想,土匪不砸店铺便罢,若砸开店铺,也是让他们随便拿,丢财保命的意思。再说,一家酒铺,除了坛坛罐罐,也没什么好拿的。后来,自家酒铺果然被砸开了,不但被砸开了,就听一阵“乒乒乓乓”之后,酒铺突然燃起火来。幸亏茅房与酒铺离得远,两人才安然。但酒铺的坛坛罐罐里装的都是酒,所以,燃烧的恐怕就不只是房子了。就见火光冲天,火是没办法救了。父亲便也不想再呆下去,也没地方呆了。可待来到街上,这才突然明白,原来不是闹土匪,土匪为财,抢完就走。这些人抢完砸完烧完却没有走。不但没有走,还到处放枪。父亲知道走不脱,可刚想缩头再回酒铺后身茅房,也已经来晚了,就见两个持枪的人已经发现了他,边向他放枪边向他扑来。父亲连想都没想,掉头就跑,幸亏北城门早在八国联军时就被打烂了,没法关闭。这一跑,父亲就一口气跑回了烧锅。也是连吓带累,也是因为跑得急,到家之后,人已上气不接下气,紧接着帐本一扔,人也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亡。
父亲生前共娶了两房太太,两房太太共生下九个儿女,九个儿女中只有他一个儿子,其他八个皆为女儿身,且均已出嫁,所以,父亲一走,若大一座烧锅就全靠张树亭来打理了。但父亲在时,他更多地是在甑口、磨坊和曲坊转。父亲一走,他倒是想像父亲生前那样,甑口、磨坊、曲坊和店堂“一肩挑”,但他心里又再明白不过,自己就是想,哪里又挑得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