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悲痛欲绝地卧倒在地上。
赤见朝巴鲁走了过去,沙弟正搀扶着刚刚醒过来的巴鲁。我不敢回头,我宁愿我是昏倒的巴鲁,也不愿做再次叙述悲剧的人。
赤见默默看着巴鲁,重重地拥抱了他,又重重地拥抱了哭泣的沙弟,忽然转回头大步冲下刑场,抓过市集的一匹马,扬鞭迅速奔去。
这一切都太快,僧人们赶紧冲下去慌乱的忙着追赶……空气中扬起一片厚重的尘土。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早已消失的踪影,不能动弹。
萨满低着嗓音说:“明天,处刑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他是东桑勇士,绝不会选择逃避的!”
——真到了诀别的时候,自己与自己诀别的时候。在他匆匆回首的一瞥中,我得逞了!终于能先死于他那一束摄人的碧波里……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我仿佛已过了几个世纪。
我已经开始不能回忆。因为我不敢,只要一想起发生过的任何一个片段,我的心都像刀割般疼痛。
可是,我仍要活下去!我答应了加答!答应了赤见!我已没有选择死亡的权力。
死的人,尸首已被安葬。待死的人已全部押入大牢。而我,也答应了留在大庙,参加明天的继任。现在,我只要求在初见赤见的雕刻房里,坐一晚。静静地像等待他归来似的,坐一晚。
窗外,月圆、风清。
我却再也等不到那个归人了。
我轻抚着那尊未完成的雕像,那巨大的岩石是赤见救我时运回来的。我闭起眼睛,仍能清晰的记得我初见赤见的模样。那时,他雕凿的也正是这块岩石。我把脸贴在这冰硬的石面上,甚至还能感觉到赤见温暖的体温,闻到他轻痒的鼻息,听到他用力雕凿的“咚咚”声……
我用力地抱紧岩石,仿佛用力抱紧赤见:“不要回来!明天,不要回来!”
窗外,月依旧明亮,夜却更深了。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我只有一夜的时间来道别。
我向巴鲁睡的禅房走。昏暗的烛光里,他还是没有醒来。沙弟正在小心地照顾他。看来,萨班还是明显地关照了,没有让受伤的巴鲁和其他人一同进入大牢。至少在明天以前,他们还是东桑的死囚。
我轻轻推开门,生怕惊挠了昏睡的巴鲁。看他在睡梦中都皱紧的眉头,我实在希望他晚些再醒过来。
沙弟一见我就扑上来抱住,担心地哭起来:“东方,你要当法兰巫了吗?明天,你会处死我们吗?”
看着她惊慌的样子,我不禁也拥紧了她:“不会的。我怎么会处死你们呢?你们那么好,我那么爱你们!”
沙弟蓦地抬起满是泪的脸:“那赤见呢?你也会放过他吗?”
我的心沉重得快停止了跳动。
“说呀!东方!我知道,他是你亲兄弟,你们不能在一起了。况且,你当了法兰巫也不能再见他了!可是,你不能就这么狠心处死他呀!在你出现以前,他一直是被认定的萨满的接替者,你可以让他继任萨满!他救过你!”沙弟激动得叫了起来。
我无力地看着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疯淌了下来。这是太残忍的现实!可我又是其中最不能逃避的悲哀。
沙弟似懂非懂地看着我,难过地放开了手。
“我,记得他救过我,不只一次。我也知道,他为了救我可以背弃自己的宗教,甚至放弃生命!为我,他犯下了所有可犯的罪责!可是,我和赤见都是不该出生的人,我们的存在就是天大的罪过,能让我成为法兰巫已经是开了大恩,不管怎样,族人认为是我带回的雪翼,可是赤见,他为我一错再错,即便他原来是萨满的接替者,我想,你们的教义也不会放过他的,怎能让两个罪人共事神职?!而且,难道要我们的一生也和我们的父母亲一样,永隔两地,永受煎熬?不,还不如让我们死去!我只能够坚守我们的约定救走你们!”我静静地看着沙弟:“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我说完了该说的话,转回头望了望巴鲁沉睡的脸:“如果他醒过来,告诉他发生的一切。再请告诉他,他的姐姐是为我而死的,我已经为她手刃了凶手。要他好好地活下去。”
沙弟噙住泪点点头。
“谢谢你,代我照顾他。我答应加答的话,只有拜托你来完成了。”我说着对沙弟深深地拜了下去。
她赶紧过来搀起我。我看了看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东方……”沙弟轻声叫我。
我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着。
夜凉如水。世上哪有什么真能回头的事呢?
我缓缓走向萨满的禅房,那里依稀还闪着光亮。透过木格子,我看到格尔和佳雅幸福而宁静地依偎在一起,喃喃私语着。房内烛火并不明亮,可他们脸上却分明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教我无法觅到悲伤的气息。
我轻敲了门,慢慢走到他们面前,跪了下去。
佳雅慈爱地伸出手抚着我的头:“你来看我们?”
我点头。
“你和赤见一定很痛苦!一定怨恨我们!”她温柔地叹息。
我无法干脆地点头或摇头,呆呆地愣着。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又何尝不是我们的痛苦!”她轻抚我的长发,突然恳求起来:“让我,为你梳次头,好吗?很快就好的!”她哽咽起来。不等我回答,便立即站起来四下翻找,自顾地念:“梳子呢?梳子呢?”
格尔马上从桌上抓起木梳拿给了她。她兴奋地笑着,急切地跪在我身后,极其轻柔地为我梳理起来。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格尔,他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让我安然地顺从她。
“你真漂亮,头发这么好!原来,我有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儿!”她忽然埋头抽泣起来。
我难过得哭了。就是这句话!就是她讲的这句话!是我二十年来一直在睡梦里才能听见的!我这么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就是想寻到父亲、母亲,听他们说这句话!可是,为什么要让我寻到这样的结果呀!我才刚刚找到他们,刚刚体会到父母的一丝温情,天一亮,却要亲自将刚得来的亲生父母双双送上刑场!
“妈妈——”我抱紧了她,痛哭起来:“对不起!我明天必须先送走你们,才能救下那些为我受处罚的人!没有别的办法呀,妈妈!”
她轻拍着我:“嘘!别哭。我可怜的女儿,其实,这对于我和你的父亲都是一种再好不过的解脱了!”
我止住泪,看着他们。我忽然明白了他们脸上洋溢的光茫,那美丽的光辉原来都来自于他们内心的不悔!
“咚——咚——”庙内钟声响起,窗外已渐渐有了亮光。
我无言地对他们重重磕了响头,默默退了出去。
就把这段最后的时光留给我至死相爱的父亲、母亲吧!
爱,到底是什么?充满辛酸,充满痛苦。可是,只要还能握住它,到死也是不肯放!到死也是甘心!
直到我被抬着由大庙出来,到达早已聚满东桑族人的祭台红毯上,我都还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层层的红衣僧人已密实的围满祭台,我美丽的母亲早已坐在圣洁的白绸椅上,等待着我的继任。只待到恒古的钟声再次响起,我便成为另一个悲哀的法兰巫!
祭台上下都鸦雀无声,大家都在默默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我抬眼看着蓝净的天空,祈祷着,希望赤见能感应到我的呼唤——不要回来!
“咚——咚——”这一刻终于到来。萨满跪拜着抬出一个精致的拖盘,里面盛的正是我曾珍视的神圣的向征——雪翼。他将拖盘高高举过头顶呈献给法兰巫。母亲轻轻接住,也高举向天空。刹时,所有的僧人和族人都低低地念起经咒,和着钟声在我耳旁盘旋着。这是我熟悉的声音,它能令我想起第一次来到大庙、看到卡玛拉宫时的情景。
跪拜在台下的民众们手里都握着一个盛着清水的小水瓶,两名红衣僧抬出一个大银盆,向祭台下走去。众人立时双手高举水瓶跪拜在地,不停歇地念唱着低沉的咒经。银盆依次从每一个族人面前经过,每经过一个人,那人便将高举的小水瓶倾斜,将水注入盆中。不一会儿,盆已注满。僧人将银盆抬回祭台,放在了母亲面前。她又恢复了往时超然脱俗的神态。她优美地扬手扯下一根细发,再接过侍女的小刀削下一小片指甲神圣地放入水中。她抿起双唇,一用力竟将嘴唇咬出血来,指尖纤然带过嘴唇抹下一记血丝浸入水中……
我被抬到了母亲面前。她默默地用一个精致的银杯,舀起一杯水来,对着我:“这是圣南木察神脉潭中的圣水,每个东桑族人的信仰都交到了这里。喝下这杯,你就完全继承了我,接受了族人的命脉。你!就是真正的法兰巫了!”
我注视着母亲美丽的眼睛,仰头喝了下去。
颂经声越来越大了。父亲上前将银盆高举,念着咒文将水顺着我的发际徐徐冲了下来……
冰冷的潭水使我原本麻木的神经打了个寒颤。
母亲将雪翼在我头顶转了一圈,然后慎重地交到我手里。她注视着我慢慢地跪拜了下去:“法兰巫,圣巴拉多!”她叫。
“法兰巫,圣巴拉多!”立即,所有低念着咒经的人都附和着高呼起来。
我缓缓将雪翼举向天空,人群中的欢呼声更是高涨起来!看着对我膜拜的父亲、母亲和所有族人,那众人之上的感觉让我忽然明白了奴卡对母亲的仇恨!
我被抬至母亲坐的白绸椅上。冰冷的铁箍锁住了我****的脚背。我已完完全全成为了法兰巫!
一阵嘶烈的马鸣声不合谐地传过来。我的心“咯噔”一下被提至嗓子眼。
我看到他了!他终于还是要回来。
赤见骑马穿过密集的人群,在石阶下翻身下马,徐徐走了上来。
他的目光还是那么深邃、明亮,眉宇依旧舒展、平滑,挺直的脊背,坚定的步伐……
我几乎又看到了那个第一次为救我上刑场的赤见。他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们曾经相爱的事?只是,如果他真的忘了,又为什么会一直披着那件曾迎风铺展的披肩?
我呆望着他。
红衣僧立即围了上来,却不敢靠近他。只紧紧跟随他的动作。
他从怀中抽出一条白绸,上面写满了东桑的文字。萨班接了过来,跪拜在我面前,轻声说:“他要求和格尔、佳雅一同受爆裂之刑,以报生、养之恩。”
我痛苦地望着赤见,点头。
我是个无用的人,赤见可以放弃生命地去救自己心爱的人,我却只能做送他上刑台的刽子手!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死在我的手下?
萨班已经开始宣布他们的罪状,昏迷的巴鲁被红衣僧抬了上来,后面还有沙弟和其它救我的二十几人,他们都整齐地跪到了一边,黑压压地让我不得喘息。
萨班跪爬着问:“真罗,请为他们祈福!”
我没理会。我的眼正与赤见强烈纠缠着。我真的想,我真的想什么都不顾地去陪他一起,我才不在乎什么真罗?什么律令?我只想陪他一起死去!
“真罗?请为他们祈福!”萨班再问。
我仍在迟疑着:“我……我知道。”
赤见一直看我的眼明亮地闪烁着痛苦。他缓慢地向我摇头,坚定地摇头。他不要我救,不要我陪,他心意已决!
我的泪涌了出来。我闭起眼睛:“我,要赦免巴鲁、沙弟和其他随从人等的罪责。格尔、佳雅和赤见罪责难恕!立——处!”
我的泪溢出眼睑流了下来。
人群中马上引起一阵哄乱。
萨班沉声道:“历来东桑都没有这规矩,这……”他为难起来。
我蓦地睁开眼:“一定有!以前没有,现在也要有!”我瞪着他:“不能免的已经注定,能免的为何还要执刑?我一家人的性命,还换不来个规矩吗?!”
萨班低下头:“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要服众呀!”
我一咬牙,“哗”地抽出赤见送我的匕首,朝着自己手腕狠狠地割了下去……
鲜血立即染红了我的白袍。我扬起手臂,让血液顺着胳膊浸透下来:“我,以法兰巫的鲜血来代你们向南木察赎罪!即使救不得你们,也可以让你们的灵魂属于我二十年!这二十年之中,你们的一切都只属于我,你们谁要是死去,或是谁令你们死去,那么他和令他死去的人都将受法兰巫诅咒,永世不得转生!”
我大声说完,急促地喘息着。
台下一片寂静,我想,我保住他们了。
被红衣僧围住的商队中有人高叫起来:“法兰巫,圣巴拉多!”
刹时,四周也立刻有人回应。
一片欢呼声中,我虚弱地垂下了手臂。侍女立即上前替我包扎伤口。
赤见缓缓走上前来,对着我“扑嗵”一声跪拜下去。我这时才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疼痛,这痛远比我手上的伤口要痛得多!
红衣僧人散开去,不再包围住他们。
沙弟朝我这边扑过来:“谢谢你!谢谢你!”
“没有人会追究你们了,至少二十年里不会!”我像完成了一项最艰巨的任务,累到说不了更多的话。
萨班继续主持着仪式。我知道,父母和赤见的死亡已成了定局!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按律:每个死犯都被真罗祈福,可以说一个愿,转为下世就能实现。
他们也不例外。
母亲走了过来跪下:“我请求法兰巫允许我下世能一辈子偿还格尔为我付出的。”
父亲也一同跪了下来,怜惜地看着母亲:“我请求法兰巫允许我,在下世来完成这一世的职责——保护她!”
我点头,甚至是有些嫉妒地答应他们。
轮到赤见了。他站了起来,直直走到我面前。眼睛明亮地像火焰般燃烧着。他静静地望定我。
“你没有话要告诉我吗?”我又流下泪来。
他扯下我一块衣袖轻轻擦过我嘴角,上面沾上了丝丝血痕。我一惊,我竟将自己嘴唇咬出血来!可是怎么连一丁点疼痛都感觉不出呢?还是,我已经痛到麻木了。
赤见从怀内拿出一个精致的塑像,全身精莹剔透。我认得出那是我和他在南木察的山洞里雕塑的。他将塑像递到我怀里,我死死抱住。这是我和赤见对那一段美好时光的最好的记念!
我的泪止也止不住。他摊开手掌,里面睡着那个盟约的紫水晶。他拿了起来,如当天盟誓般慎重地挂在塑像颈上。
我知道了。他昨天突然离去就是为了去山洞拿回这个为我塑的人像,好代我挂上这颗今生我都不能再挂上的盟约石。
我已泪流满面:“和我说话!一句也好……”我哭着哀求。
他终于嘴唇微动“别——哭。”
他紧闭起眼,没有再留给我更多的言语,将带着我血印的白袖塞入怀内,昂首阔步向外走去。
“见——”我叫着他的名字大哭着,他的愿我根本无力实现。
僧人马上围向他们,我所有的亲人一步步往更远走去……
我呆呆望着他们的背影,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狂叫起来:“不要走!父亲——母亲……见,不要走,再回头一次!再看我一眼!”我哭叫着扑了出去,脚上的铁箍割进我脚背里,绊住我不让我能追上他们。
侍女急忙上前拉我:“脚流血了!您不要再扑了!”
我哪里顾得了这许多!只恨那铁箍怎么不再锋利一些,干脆割断我的脚,让我爬也爬过去,爬到他们身边呀!
我狂哭起来!盯死他们的背影:“回头啊!再看我一次!我怕你们会忘记我,见,我怕你下世认错了我呀!”
天地间绝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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