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基本恢复正常了。
“这个大老头,”老村长指着坐在“老来硬”身边的身材高大的老人说,“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你看看这身板,铁榔头都能支两下。他年轻时的外号叫‘大炮’,现在上了岁数,孙子辈叫他‘炮爷’,侄子辈有的也叫‘炮爷’,叫乱了。时间一长,男女老少都‘炮爷炮爷’的叫顺了嘴,甚至连乡里的干部也叫起‘炮爷’了。这么一来,这位‘炮爷’的身价就给抬起来了。村里婆媳、姑嫂、叔伯兄弟之间,偶尔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叽叽咕咕,那用不着惊官动府,都是‘炮爷’一炮定音。不单是乡邻服他,就是乡里的大小干部,都怵他三分又敬他三分。为什么?因为个别干部如果做出了什么违背民心的事,‘炮爷’一炮轰出去,那是又准又狠,厉害着呢!有人把‘炮爷’比作是地方上不挂牌子的‘老纪委’、‘老监察’……”
老村长边说边走到另一位身材略显矮短,小鼻子小眼睛却胖得像弥勒佛似的老人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老弟,你今天怎么像没见过大世面似的,有点老来羞了?这可让人有点瞧不起你了。”接着转过脸对前锦说:“这位……可是我们村的传奇式人物。你父亲听了他的‘传奇’,还指不定信不信哩。他今年六十六了,外号‘金鸡王’,方圆十里八里,没有人不晓得的。不过,在我们麻石盘,大伙都叫他‘瞧得起’。这小老头平日嬉皮笑脸地爱说两句笑话,有人便在他的外号里揉进了乐子,把‘瞧得起’叫成了‘翘得起’。上年纪的又叫他‘老翘头’,小字辈的便叫他‘翘爷’。早些年,他可是我们村第一个‘万元户’。大概是八三年吧,已分田到户了,农闲时,他一个人跑到浙江的一个远亲家里去帮工。亲戚家办了一个养鸡场,专养乌骨鸡——纯种的。俗话说,‘人矮三尺必鬼’。这小老头既鬼又精,他给人打工不拿一分薪水,说只为混饱肚子。半年后,他偷得了技术,回到家自己养起来了。当时,那乌骨鸡可值钱了,八十几元一斤!大一点的一只鸡能卖五百多元!那时的钱可当钱了,那乌骨鸡简直就跟金鸡似的。两年过后,他家盖起了小洋楼,在当时,方圆几里,那可是独一无二!乡邻眼红了,上门求他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全村大多数人都养起来了。当时,外村人把我们村叫作‘金鸡村’。‘金鸡’值钱,养鸡技术更值钱。温度怎么调控?疫苗怎么打?鸡生病了怎么治?……这小老头可是有求必应。他还有句名言:‘鬼不怕,神不喜,就怕被人瞧不起’。这‘瞧得起’的外号就流传开了。说实在的,我们村大多数人家,发家的第一步还真就亏了他。俗话说,人不可貌相,这小老头看着不怎么样,在这麻石盘,面子可比我这村长大得多哩。说不定你父亲见了,认不出他了。他年轻时是瘦长脸,像个猴;现在瞅瞅,胖成圆脸了,这叫‘老来福’……”
小老头听着听着有些坐不住了,他缓缓站起身,说:“老村长,能不能让我插两句话?”
“好啊,你说……你说……”
小老头看了看前锦,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前……前总经理,我……我……其实是老村长还有庄邻们宽容我……抬举我了,我……我……狗长了这把岁数。我……我年轻时做过荒唐事,对不起庄邻乡亲,更对不起你们一家子。如果你父亲能原谅我,不管什么时候回来,能到我门上喝口水,我……我——死也闭眼了。请你回去转告你父亲,我就是……三十年前的那……那个……不做人事的‘二狗子’……我把这杯酒喝了,向你们全家赔罪……赔罪……”
炮爷听着听着“腾”地站起来,按住小老头的手说:“亲家(炮爷的小儿子与小老头的小女儿结为了夫妻),你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说起这些?”他扭过头对前锦说:“小前同志,你莫要往心里去,他这个人,也和我一样,直性子转不过弯儿来。今天,老村长安排我们几个岁数大的,跟你们一家三口同坐一桌,意思是要我们几个代表全村男女老少,向你父母,还有你们全家,表示感谢,太感谢了!尤其是你父亲,他十九岁就离开了老家,一转眼三十年了,可他没有忘记老家,还时时想着老家,念着老家,为老家谋利造福,我们全村人实在太感动了,太感激了!我们大伙再一次向你的父母发出邀请,希望他们能早一天回老家看看,看看家乡的变化……”
炮爷的话还没说完,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恭敬地端起了酒杯……
酒过三巡,炮爷心里还有话想说,可在酒桌上又不便说。于是,他把我拉到外边,小声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写书的文人,老家是桃树湾的。你现在虽住在城里,但三十年前我们村发生的那桩事,你年轻时一定听人传讲过,后来,你一定知根知底。因为我听说你跟‘双喜’是患难至交,无话不说的。我想托你给他带句话:三十年前的事,开初几年,心里确实窝个疙瘩;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想开了。虽忘不掉那段事,可还得往前看哪,往子孙们身上看哪。到眼下,是绝没有一个人对他夫妻俩另眼相看。就说他父亲的坟吧,后来的每年清明节,都是我和亲家——就是那个小老头,两个人亲手给他圆的……”
炮爷兴致勃勃地说到“小老头”,忽然打住了话,咂了咂嘴,又跟着叹了口气。他到底是直性子,还没等我问,还是说了出来:“唉,说到‘小老头’,我忽又想起一件事,一件很为难的事,憋在肚子里好些年了。我们麻石盘还有一个人——不知你有没有印象——‘老铁匠’……”
“有印象,他那好手艺,我父亲母亲还有上了岁数的人,都时常念叨着呢。”
“唉,他就是‘小老头’的父亲——早死了,死得好惨哪。听说他去一座山上帮人打眼放炮,准备点火的时候,别人早从山上撤了下来,可他悄悄地躲在一边,最后,整个身子堵在了炮眼上 ,连一根整骨头都没留下……”
“这是传言还是……”
“一定是真的。因为他临走时,跟他生死之交的‘老哥哥’说过,他不管死在哪里,就是打听到了,也不要去收尸,他说他不会留下尸首的。他说死了也不能回老家——没有脸见乡亲父老……”
“唉……”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炮爷接着说:“老铁匠临走时还给他‘老哥哥’下了跪,求他一件事。可那‘老哥哥’一直也没能说出口。他临终时,又拜托了我——我跟‘小老头’是亲家哩。可我也张不开这个口哩……”
炮爷贴着我的耳根子,压低了嗓音:“他求那‘老哥哥’, 等他孙子长大成人时,亲口告诉他的孙子,想起爷爷,就想着爷爷叮嘱的一句话:‘爷爷是因你父亲断送了这条老命的啊,你千万要学好人,走正道,莫让爷爷死后还闭不上眼啊!’”
“啊!”我听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炮爷最后说:“他绝没有想到他的儿子,后半生会变成另一个人。他担忧他的孙子——他的孙子也三十七八了,一直规规矩矩做人,从未做过什么烂七八糟的事来,你说我怎么开得了口?唉,这人一天一天老了,眼看着……可别人托附的事还没有了结,心里总不那么踏实。哎,你能不能把这事也写到书里去,让他的孙子,玄孙……去看看,这样,也算得上我对老去的先人一个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