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女人的生活,但她更爱自己的小儿小女——不仅爱他们的现在,还顾爱着他们的未来——是这样慈心柔肠且艰难地支撑着有点佝偻但无比坚韧的脊梁的良母啊!
你知道吗?无望且无奈中,她就……她把一个女人难以——实是不愿向外人诉说的人生百味咬进了花手帕里了啊,而给世人只留下或觉苍白或感沉痛的牙印了呀!
你知道吗?这小小的手帕里浸透着她多少多少辛酸与怨恨?你知道吗?她为什么还把它叠得方方正正又用一块黑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再压在枕头边的床席下?如果你将她的这一“不可思议”跟她的“迷糊”牵连在一起,那就是对她超越一般女人无比丰富却又实在悲哀的复杂情感的亵渎——不,简直是侮辱!因为多少年来,她的“迷糊”一直是短暂的间断性的,而且即便迷糊,也还未到人事不分的地步。即便是在迷糊状态下做的,那也一定是有一种刻骨铭心的东西,长久地积淀在她的潜意识里了呀!
唉,多么可怜多么孤独多么悲哀的女人——喜子他娘啊,从这反反复复折叠过的皱褶上,分明看得出你是无数次地拿出来揉看过又无数次地重新折叠——在你的心灵深处,你到底在恋留着这人世间的什么啊?
可你怎么就不恋留一下自己呢?——早早地就迷迷糊糊地走了啊……
“……我永远爱你……爱你到——一辈子……”这一刻,老刀看着花手帕上那“千疮百孔”的一对鸳鸯,忽又想起自己三十年前说过的不知是戏耍女人的戏词,还是发自自己内心的誓言了。
“唉,后来,自己怎么……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而且一旦迷了魂,就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啦,我的老天爷呀……
“唉,悔不该当初啊。自己当初要是顾恋夫妻情份,即使……也不会越陷越深,落到今天这么个下场啊……
“唉,现在想起了这些——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呢?以往自己在得意甚至得意得忘了自己是什么的时候,怎么就想不起来呢?——一股脑儿全抛到脑后去了啦……
“哦,似乎也想起来过,甚至有过回心转意。可那是真心实意,还是虚与应付?——不禁虚应了自己的妻子,更虚应了自己的心啦……
“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可爱美爱到忘恩负义,甚至不择手段——怕就是人性变异了啊。可自己却得意忘形地觉得自己是‘人上人’了呢……
“唉,现在想想,这人啦,有时真可悲啊;更可悲——根本没有意识到可悲——居然迷糊到把‘悲’当作‘喜’了啊……”
老刀边哭边想,由喜子他娘又想到梅子她娘,又想到赵神医、王大炮、一枝花……
后来,老刀由自己又想到了公社的田副主任,供销社的裴麻子经理,文工团的秃头团长……他甚至想到了万庄的那个大财主“霸爷”……
——“唉,人分三、六、九等啊。人又是会变的呀。有的人变得越来越美——从外貌打扮到心性。也有的人,像莫二狗之类,他们想活得像个人,让人看得起,甚至还想比别人高强一些。这原本是人之常情,可他们的心性变了:拿自己不当人,拿别人也不当人了;为了得到想要得到的,不顾一切了啊!还有的人,有了权,或有了钱,活得越来越像人样儿,甚至成为了‘人上人’,可骨子里却越来越不像个人了啊。
“唉,像我这样的,先是人味儿褪淡了:离人性——一步一步地渐滑渐远;离兽性——一步一步地渐移渐近;一边滑一边移,渐渐地兽性翘了头,最后兽性膨胀了呦……”
老刀在悔恨与绝望中胡思乱想着。忽然,他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腔调,像是斥责,更像是劝诫——
“……也许你现在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但在你即将老死的那一刻,你或许才会醒悟并且深深地忏悔!因为你是以‘人’的身份来到这个世上,又以‘人’的身份离开了人世。而在你作为‘人’的几十年中,你曾经做过多少作为‘人’不该做也不能做的事?
“你活着的时候,给世人——亲人和外人——带来些什么?你死去以后,又会给世人——熟悉的和陌生的——留下什么?”
“这……这……?哦,是儿子——儿子!我的好儿子,我现在才明白你是个好儿子啊……可我已经没有资格没有脸面再叫你一声‘儿子’啦——我的双喜啊……我不幸被你言中了啊,连你也没有想到,我不是在即将‘老死’的这一刻,而是未老——我还不到五十岁啊——却要先死的这一刻才醒悟的啊……
“人啦,在得意时尽兴得意,在享乐时尽情享乐,对亲友的劝戒甚至责难,是听不进去的啊。为什么在倒霉的时候,甚至死到临头的时候,才会按下心去想啊?我是精明一世又糊涂一世啊……
“我不能不死了啊……我哪还能以‘人’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啊,我哪还有资格有脸面得到‘人’应该有的葬礼啊——谁来为我披麻戴孝?按几千年的古老习俗,该是儿子女儿。我原本有儿子——我眼巴巴的三十才得子啊!我有女儿啊,可是……我……我……我临终竟是孤身独影了啊——只有这大黑狗陪着了啦……”
老刀哭着哭着,又展开了被他揉皱的花手帕——死死的盯着那一对“百孔千疮”的“鸳鸯”,心里在说:“我就要到阴曹地府见你去啦,能见到你吗——我和你已不能同居一穴了啊。唉,要真的有来世……”
……
唉,这人间,原本有多少——又新增了多少同床异梦甚至“异床异梦”的“鸳鸯”?又还有几个“百孔千疮”的“鸳鸯”呢?
但愿,别再见到——“鸳鸯”……
又但愿,再见——“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