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的。然而,莫二狗却一遍又一遍连他自己也记不清到底念了多少遍了——他早已一字不落地背得滚瓜烂熟。莫二狗自得了它之后,便把它当做极开心的宝贝儿独自一人把玩消遣了。他一回到家,便把它从极隐秘的地方翻出来,一边看一边叽里咕噜的,看着念着便笑得没有了人样。那一字不识的杏花以为丈夫中了什么邪:“他一回家就叽里咕噜的像是念着什么咒语,念着念着就痴笑傻笑像活鬼似的……”
莫二狗守口如瓶,甚至连自己的媳妇都没敢漏一点口风:“万一泄漏了天机,那自己仰仗的靠山可就一下子崩塌了!更可怕的是,老东西能饶得了自己:‘好你个莫二狗,看起来像一条忠实的狗,想不到居然包藏祸心……’”其实,莫二狗心里还藏着另一层心思:“老东西日后万一翻了我的眼,或不能满足我……我掐住它,便就掐住了他的命穴!”
老刀中风卧床后,莫二狗觉得那宝贝似的薄纸片一下子跌了价。他后来在有意识折磨老刀的时候,之所以迟迟没有把它拿出来,也是因为老刀的两个女儿还没有回来。“你个老狗日的,等你那两个闺女都趴在你床头的时候,我再上演一出 好戏——给你一个意外‘惊喜’,我要让你成为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到现在这一步。
莫二狗现在念起来自然是流畅极了,一字一句咬得清清楚楚,似还带有几分表情。
先前,莫二狗跟老刀说话的时候,姐妹俩开始像是在看一出没有头尾的小戏;再听听,似就有了粗粗的思路。当莫二狗念着那纸上的内容时,姐妹俩听着听着,忽然惊诧地瞪直了眼,分明意识到那见不得人的事一定是自己的父亲干的了。随之,那气恼、羞辱、怨恨……便一股脑儿倏地袭上了心头。还没等莫二狗把最后一句念完——她们再也听不下去了,一起冲过来欲抢下那纸片。莫二狗眼疾手快,一缩手绕到了身后。姐妹俩只得把莫二狗往外推搡了:“滚!快滚!……”
莫二狗这时才抬眼看了一下老刀,可他却把老刀无比急迫而胡乱地招手误解为是先前把他往外撵的那个手势的续延,正与姐妹俩的“滚!快滚!”合成了一种驱赶的态势……
莫二狗气急败坏地一边往后退一边喊了起来:“这就是这个老东西亲手写下的招供,你们不信,这下边有他的臭名——仇万成,还摁了三个血印呢!”
莫二狗被推赶出大门外,姐妹俩实在羞愧难当,“呼”地关实了门,插上了门栓,抱头呜呜地哭泣了……
莫二狗却站定在门外,喊声更大了:“你们姐妹俩听着,这上面写的那个‘梅子’,就是你们的弟弟带着跑了的那个富农的丫头,父子俩争着同一个女人啦!老东西争红了眼,就去公社告儿子,还拿着我交给他的炸鱼的雷管,去陷害儿子,说儿子要用雷管炸干部,炸大队部,公社这才抓了你们的弟弟啊。我要说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还有啦,你们的老娘也是他害死的,她天天抓着老东西的衣服不放,要他还儿子……你们想想,你们老娘迷迷糊糊多少年了,从没跳过汪,怎么偏偏这时候跳了呀?还有啦,你们的老娘年轻时头脑好好的,怎么说迷糊就迷糊了呀……”
老刀的门前 越来越多的地聚了人。
莫二狗最后跳着喊起来:“我明天就把我手里这铁证交上去,让全公社的人来开批斗会,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看这老狗日的天大的笑话!”
老刀急得近乎疯了……
莫二狗气得近乎疯了……
姐妹俩越听越惊,越听越恨,惊恨得呆傻了……
天地间一片墨黑,黑得也似呆傻了一般。
莫二狗越来越远地留下骂声,渐渐地消失了。
老刀终于闭起了眼,那有力的手脚也瘫痪似地安静了下来,但那胸脯却剧烈地起伏着……
姐妹俩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二女儿瞥了一眼床上的人,这一瞥意成了永别。她忽然觉得他已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魔鬼,是这个家的克星——逃的逃,死的死,名副其实的家破人亡了。她决意要离开了。她哭着对姐姐说:“他是自作自受……他这样子,迟早也是死,迟死不如早死,早死一天让庄邻少看一天笑话。好端端的一个家让他给毁了,他把仇家人的脸丢尽了,连八辈子祖宗都让他羞辱了。你要不怕丑,你就守在这……”尽管嘴上这么说,可手却硬拉着犹豫不决的姐姐……
姐妹俩在漆黑的夜里,像背负着一身的重债,凄然逃离了。
看来,姐妹俩这一辈子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本来,娘家的路,步步都牵着情与爱;可现在,却让怨与恨给堵死了。
姐妹俩走着走着,姐姐终究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看:昔日昌盛得令人眼红的仇家大院,如今……在夜的墨黑的浸裹中,竟像是一座阴森恐怖的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