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打暴雨之夜的第二天过后,娘倒夜夜盼着喜子来哩。可真的来了呢,她的心又悬了起来,生怕被人上了眼;如果不来,她心里头却又没了底:不知又生出什么变故了,闺女心里可难受着哩。就这样,娘每天都在刀口上煎熬着时光——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着女儿啊。
娘想着想着,忽然对梅子刚才的话有些怀疑了:“拉肚子……穿着衣裤……?不对!这又不是白日里,用不着出门去茅厕的呀——那屋里就放着桶……
“喜子来过——走了——她还穿着紧衣紧裤——莫非她在等他?他是不是回家了或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拿什么东西或做什么急着要做的事,然后再回来……?莫非他俩要——要一起走?……”
娘想着想着不禁有些惊慌了。可又一想:“梅子可不像别的人家的闺女那样冒失,如果她真的跟喜子一起出走,那她一定不会瞒着娘——她一定会带着娘一起走。既然闺女一时瞒着自己,那就一定有瞒的道理,她也许是不让娘为她分担忧愁或是惊怕吧……
“要真的是喜子带着梅子,偷偷地逃离被老魔鬼霸占着的这片天地,那倒是娘巴不得的呢。一来,梅子跟喜子这对有情有义的小人儿,不再做贼似的——终于可以整天整天地厮守在了一起,再也不分开了;二来,他们两个兴许能跑到一个没有阶级斗争的地方落下脚,隐姓埋名……那才真地做回了人,找着了幸福,相亲相爱,快快乐乐地活着,一直活到白了头……”
可当娘想着才刚十八岁的闺女,忽然间就要离开了娘的时候,娘的眼泪忽地就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闺女,你是娘的心尖儿呀,娘实在是舍不得你就这么说走就走了啦……”
今天大清早,还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的梅子,忽然从大队部的大喇叭里听到今天又要开批判会了,她不假思索地便把夜里的犬吠与今天的批判会连到了一起:“是不是夜里双喜被抓住了,今天就批判他了?”直到早饭过后大喇叭里传来周部长讲话,梅子的疑虑和猜想才得到了证实。她除了无助而无望的痛哭,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对今天开批判会一无所知的娘,在吃午饭的时候,她想着夜里想过的心思,又一次试探着问梅子:“闺女,娘想来想去,还是想托媒婆给你找个婆家,早一点嫁出去。唉,你的两个姐姐都没这个娘家啦,快两年了也不回来看看。哎,离得太远了,要是三五十里,我就到她们家去走走,让她们给你找一个,那才底实呢……”
梅子一手悄悄地抹了泪,一手抓过母亲的手往自己的胸口摸了摸,然后向下一按,接着左右摆了摆,又左右摆了摆……
娘似乎半明半白了:“娘,我已有心上人了,我已做下决定了,再不找别的男人了,再不找……”娘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但她总隐隐地觉着要发生什么事了。
晚饭过后,梅子将娘扶到床上,想让她躺下,可娘一把抓住梅子,说:“闺女,拿个凳子来,坐在娘的跟前,娘要给你梳梳头,一晃十来年了,娘……”
梅子听了一愣:“该早上梳头啊,这都要睡觉了,还梳什么头呢?……”可梅子忽又意识到,娘心里一定藏着复杂的心事,她不忍再伤娘的心,于是便依顺了。
娘一只手攥着梅子的辫根,一只手轻轻地从脑门向后缓缓地一缕一缕地抚摸着。。摸到右耳根的时候,娘忽然想起来了:“闺女右耳朵的耳根后面,长着一颗豆粒大的黑痣。这颗黑痣现在是变大了呢,还是变小了,还是没有了呢?唉,自己眼睛能看到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着像现在这样子,一边轻轻柔柔地抚摸着,一边仔仔细细地好好儿看看呢?……”娘心里一酸,泪水又无声地滴落了下来。
娘拿起了梳子,一绺一绺儿缓缓地梳理起来,眼前不由浮现出闺女往日的身影:“这大辫子黑黑的,粗粗的,又长长的垂到屁股上。闺女走动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在劳作中这辫子垂到胸前,她微直了腰,用手捏着辫稍儿向后一甩的时候;这辫子映着腰身,这腰身又衬着辫子,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鲜活哩。可……可……这花儿一般的闺女……娘没能……”娘想着想着,那攥着辫子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