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和声柔语的,即使在下达任务,也能听得出来他是笑着说的。梅子那紧张的心绪渐渐地放松了许多。
老刀在去公社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想:“嘿嘿,小乖乖第一次见了我是羞;这一回……像是怕我了。怕得好,好!她怎么会怕我呢?莫非她看出什么了?不会,绝对不会。那一次为她娘请假,这一次……这么面对面的总共两次,而且每一次见了我,她总是垂头低眼的。那一定是批斗王大炮……触及了那如同她身子一样娇嫩可人的小魂儿了,嘻嘻,果然不出我所料!现在想想,‘触及灵魂’那步棋,确实是关键性的一步——走对了,太对了……”
老刀从公社回到家吃完午饭,敞着怀,双手背后,踏着沉稳的步子,登上一座高高的土堆顶,四下观望着从四面八方赶往东南洼的散杂人群。
上午,各生产队队长去工地抓了阉,然后认领了各自施工的地段。午饭后,各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推着车,扛着锹,拿着扁担,拎着布兜儿……从各个方向陆陆续续赶往东南洼。男人们有说的,有笑的;女人们有骂的,有叫的;孩子们有哭的,有闹的……
村庄里的老狗小狗们,也“汪汪汪汪……”地闹嚷起来,像是对着路上的男女老少质疑,又像是相互间七嘴八舌地探讨着对人类的困惑。
老刀看着渐渐汇聚到一起的人群,觉得虽不是千军万马浩浩荡荡的阵容,但着实操弄出男女老少齐上阵的玄虚声势。他心阴面阳地咧开嘴笑了。
在这支正行进着的“平田整地”大军中,有二十来岁的孙子用小车推着白发苍苍的奶奶;有年轻的小媳妇,左手拉着小儿右手搀着小女……这些年迈的老人和能走动能端碗的小儿女——其中一个,小手里捧着个跌了瓷的破旧小铁鉢子,他们不是背井离乡去逃荒讨饭的穷困乞丐,而是去东南洼搬土填泥“平田整地”的政治典型,更是被别有用心的权势者推进人生泽地的受害人。这些老人都是老实本分的庄户人,且大多胆小怕事,宁愿跟自己为难,也不敢跟老刀较一丝儿劲的。
那极个别着实有点头痛脑热的年轻女人,倚仗与生产队长的微妙关系,突然“卧床不起”了,即使胆子大一些,也只能在房间里走动走动,不敢出半声大气,更不敢溜出门来的——那门一定让自家的人在外面反锁结实而不会有丝毫的疏忽。
待四方人群渐渐远去,老刀走下土堆,向大队部走去。快到大队部时,莫二狗从后边追了上来。他哈着腰给老刀敬上一支烟,又恭敬地点了火,边走边说着话。
大队部的墙根下,八个“黑五类”分子,早已一字儿排开,或蹲或坐,绝没有一个人敢昂着头,仰着脸的。彼此相隔一段距离,相互不吱一声以避“串通”嫌疑。其中后“加入”的自然是王大炮了,他也和同类一样,蹲在墙根,把脑袋夹进自家的裆里——这既是命令,也是一种习惯性的姿势了。老地主钱宝贵大概是年岁大了,中午的日头将他枯枝似的干瘦身躯暖得疲软了,他居然勾着头不知不觉地呼噜了起来。相邻的左右两个“分子”,虽然心里为他捏着一把汗,但绝不敢作任何暗示和提醒,他们在相互监督着呢。以至于莫二狗和老刀走近时,他还浑然不知。这两位主宰他们命运的领导,越听越觉着那高一声低一声的鼾声,分明是对他们权威的蔑视和嘲笑,孰可忍孰不可忍!莫二狗抢先几步,对着老地主的腰,飞起一脚,“哎哟”一声,老地主像一包烂棉花似的,轻软软地瘫倒在地。他侧过头斜眼一看,见是莫二狗后边还站着老刀,顿时,那老魂儿似粘着黄豆般的汗珠子“唰”地从躯体上滚落了下来。他艰难却坚韧地挣扎起来,趴跪在莫二狗脚下,半秃的脑袋“咚咚”地磕着地面,嘴里含混不清地连连乞罪:“我有罪,我该死……”
老刀对莫二狗说:“看到了吧,阶级斗争不抓就是不行,不但要抓,还要狠抓!”
大队部办公室的东侧,站着六个“黑五类”家属。她们虽不挂牌子,不戴高帽,也没有被押上主席台批斗,但说不准哪一天的哪一时刻,或许是明天早上,或许是后天下午,她们中的某一个就会像王大炮那样,忽然就成为“专政”的对象,被押到“黑五类”的队列中,身不由己地接受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因此,她们在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提心吊胆地度着时光。每到阳历5号、15号、20号、25号……她们必须和黑五类一起,准时(大多提前)到大队部汇报生活,反省思想,接受改造。
刚才的那一幕,使她们的心揪得更紧了。
老刀边和莫二狗说着话,边扭过头,往那家属堆里“盯”了一眼,他在特意留心一个人……
老刀对莫二狗作了指示:“你把他们每个人的交待,一字不漏地给我记下来。记着,不等我回来,一个也不能放走,我要对他们训话。”老刀说着,往那边的家属们噘噘嘴:“特别是那些家属,你给我看严实了,一个也不准提早溜了。”
老刀走出大队部,在周围的庄子里小转了一圈,然后便急不可耐地踏进了柳庄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