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终隐隐悟出了梅子的良苦用心。
“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当时,又一股新的政治风暴席卷着全国的城市乡村。学校地处偏僻的农村,强劲的风头暂时还没有袭来,但风声已越来越紧。
两天后,学校政治处刘主任的谈话,进一步验证了双喜的判断。刘主任开门见山地说:“仇双喜同学,最近有同学反映,你正在和一个女同学谈恋爱。”刘主任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似乎在警示双喜:“证据确凿,你想抵赖,是没有用的。”
双喜还是藏着又露着几分紧张,连连摇头又连说几个“没有”。
刘主任笑了笑:“这事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我们会调查清楚的,要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刘主任慢条斯理地点燃了一支烟,顿时几缕烟雾悠然地缭绕着他的半个身子。他接着说:“不管有还是没有,我都要提醒你几句。谈恋爱,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男女整日缠缠绵绵的,沉迷于亲亲我我的儿女情长中极易丧失无产阶级的革命斗志。当然了,这只是一个人的思想觉悟问题。如果……如果……对了,谈恋爱的关键问题是恋爱的对象问题。如果恋爱的对象是贫下中农子女,根正苗红,那就是一般的思想认识问题。如果是地、富、反、坏、右也就是‘黑五类’子女,那问题可就严重了,那就是阶级立场问题。‘阶级立场’你懂吗?就是说,你就成了人民的敌人。其后果嘛,你可要认真地想想清楚唷。”刘主任吸了一口烟,接着转了话题:“形势喜人形势更逼人啦。随着革命的不断深入,又一场新的政治斗争——阶级斗争马上就要开始了。上头的红头文件已经下发了,校长已经去县里开会了。用戏文上的一句俗语,叫做序幕即将拉开,什么主角、配角啦,就要登台亮相了。好啦,我扯得有些远啦,你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新的认识,新的转变,随时可以找我谈一谈。”
十九年的六千多个日日夜夜,双喜第一次彻夜未眠。他在一遍又一遍地思考着刘主任的话——
“‘谈恋爱是资产阶级的情调……极易丧失无产阶级的革命斗志……’难道只有资产阶级才有情有爱,而无产阶级则没有人间的七情六欲?那‘无产阶级’还是不是人呢?莫非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吧。什么样的‘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居然无情无欲呢?那一定是刻苦修炼而为宗教徒——或尼姑或和尚了。这种修行是心地的虔诚还是外表的虚伪?真是滑稽得令人啼笑皆非。
“‘如果是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子女……那就是阶级立场问题……你就成了人民的敌人……’显然,这是在既定的政治框架中分辨‘人民’与‘敌人’。而从人的角度看,‘敌人’里面不乏心地善良甚至刚正不阿的好人,而‘人民’以及‘人民’的子女里,杀人、放火、强奸等恶行不是屡见不鲜吗?即便‘敌人’是真正的坏人,难道他们的子女就一定受其影响而注定也是坏人吗?那些仁人志士曾背叛自己的家庭而投身革命有的甚至成为革命的领袖人物,这又该作何解释呢?……”
对刘主任的话,双喜翻来覆去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却是清清楚楚的了:“梅子的‘无情’甚至‘绝情’,恰恰证明她对自己爱之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