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下去。
她在电话中听起来有点犹豫。
“克丽丝。”她说,“听着。”
她的语气把我吓坏了。我坐了下来:“怎么了?”
“今天早上我打电话给本了,打到了学校。”
我有种无法抗拒的感觉,觉得自己被漫漫无边的水面围困着,身不由己:“他怎么说?”
“我没有跟他说话,我只是想确定他在那里工作。”
“为什么?”我说,“难道你不相信他吗?”
“他在其他事情上也说谎了。”
我不得不同意。“可是为什么你觉得他会伪造工作地点呢?”我说。
“我只是奇怪他会在学校里工作。你知道他受的是建筑师专业训练吗?上次我跟他联系的时候他正准备自己开业,我只是觉得他在中学上班有点儿古怪。”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不能打扰他,他正忙着上课。”我感觉松了一口气,至少在这点上他没有说谎。
“他肯定是改变了主意。”我说,“对他的职业规划。”
“克丽丝,我告诉他们我想给他寄些文件,寄一封信。我问了他的正式头衔。”
“结果呢?”我说。
“他不是化学部的头儿,也不是科学部的头儿,什么部的头儿都不是。他们说他是个实验室助理。”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猛地一抽。也许我抽了一口气;我不记得了。
“你确定吗?”我说。我的思绪飞转着为这个新发现的谎话找理由。有可能是因为他感觉很难堪吗?担心如果我知道他从一个成功的建筑师沦落成当地一所学校的实验室助理会有些想法?难道他真的认为我有那么肤浅,会以他谋生的方式来判定爱他多少吗?
一切全讲得通了。
“哦,上帝。”我说,“这是我的错!”
“不!”她说,“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我说,“一定是因为照顾我、必须每天应付我的压力太大。他一定是崩溃了。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我哭了起来,“一切一定让人难以承受。”我说,“他还不得不自己扛着所有的悲伤,每天都扛着。”
电话筒沉默着,接着克莱尔说:“悲伤?什么悲伤?”
“亚当。”我说。不得不说出他的名字让我感觉痛楚。
“亚当怎么了?”
这时我突然间明白过来,恍然大悟。哦,上帝,我想,她不知道,本没有告诉她。
“他死了。”我说。
她吸了一口气:“死了?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我说,“我想本告诉我是去年。他在一场战争中被杀了。”
“战争?什么战争?”
“阿富汗战争。”
接着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克丽丝,他在阿富汗做什么?”她的声音很奇怪,听起来几乎有些开心。
“他在军队里。”我说。可是即使话从嘴里说出来,我也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仿佛我终于开始面对某些我心里一直都清楚的东西。
我听见克莱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仿佛她觉得很好笑。“克丽丝。”她说,“克丽丝,亲爱的。亚当没有参军,他从来没有去过阿富汗。他住在伯明翰,跟一个叫海伦的女人一起,工作跟电脑有关。他一直没有原谅我,但我还是偶尔给他打电话。可能他宁愿我不打吧,不过我是他的教母,记得吗?”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她说这些话时仍然用的是现在时,不过尽管我已经想通了,她却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上周我们见面后我给他打了电话。”她几乎是在哈哈大笑,“当时他不在,不过我跟海伦谈了谈。她说会让他给我回电话,亚当没有死。”
我没有再读下去。我觉得轻飘飘、空洞洞的。我觉得自己可能会向后倒下去,不然的话会飘起来。我能相信这些话吗?我想相信吗?我靠在梳妆台上稳住身体继续往下读,只模模糊糊地明白我没有再听见本的淋浴声了。
我一定是绊了一跤,抓住椅子稳住了身体。“他还活着?”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记得一阵反胃涌上了嗓子眼儿,不得不拼命把它咽下去,“他真的还活着?”
“是的。”她说,“是的!”
“可是——”我说,“可是——我看到了一份报纸,一份剪报,上面说他被杀了。”
“那不可能是真的,克丽丝。”她说,“不可能,他还活着。”
我开口说话,可是一时间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时向我涌来,所有情感互相交织在一起。喜悦,我记得其中有喜悦。因为知道亚当还活着,我的舌头上体会到了十足的快乐的滋味,可是混杂其中的也有恐惧带来的又酸又苦的味道。我想到了我的淤伤,想到了要打出这样的伤本一定用上了多大的力道。也许他的暴力不仅仅体现在身体上,也许在有些日子里他告诉我我的儿子死了,这样他便可以看见我因此痛苦并借以取乐。是不是在其他的一些日子里,在一些我记起怀孕或生子的日子里,他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亚当已经搬走,现在在城市的另一端生活?
如果是真的话,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记下他曾经说过其中任何一句真话?
我的脑海中涌入了许多图像:一幅幅想象的画面中亚当现在的模样、我可能已经错过的一幕又一幕,但没有一张停留下来。每张图像都从我的眼前闪过,接着就消失了。我唯一能够想到的是他还活着。活着。我的儿子没有死。我可以见到他。
“他在哪儿?”我说,“他在哪儿?我想见他!”
“克丽丝。”克莱尔说,“冷静。”
“可是——”
“克丽丝!”她打断我,“我马上去你那儿。待在那里别动。”
“克莱尔!告诉我他在哪儿!”
“我真的担心你,克丽丝。请——”
“可是——”
她提高了音量。“克丽丝,冷静下来!”她说,接着一个念头穿透了我脑海中重重困惑的迷雾:我在发狂。我吸了口气努力平静下来,这时克莱尔开始讲话了。
“亚当住在伯明翰。”她说。
“可是他一定知道我在哪里。”我说,“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克丽丝……”她说。
“为什么?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他和本合不来吗?所以他才不待在家里?”
“克丽丝。”她的声音很温柔,“伯明翰离这儿挺远的,他很忙……”
“你是说——”
“也许他不能经常到伦敦来?”
“可是——”
“克丽丝,你以为亚当不来看你,但我不相信。也许他的确来看望过你,在他能办到的时候。”
我陷入了沉默,一切全乱套了,不过她是对的。我的日志只记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在那之前可能发生过任何事情。
“我要见他。”我说,“我想见他,你觉得能安排一下吗?”
“我没有看出不行的理由。不过如果本真的告诉你他已经死了,那我们应该先和他谈一谈。”
当然,我想。不过他会怎么说?他还认为我仍然相信他的谎话。
“他很快就到家了。”我说,“你还来吗?你会帮我把事情理顺吗?”
“当然。”她说,“当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我们会和本谈谈,我保证,我现在就来。”
“现在?就现在吗?”
“是的,我很担心,克丽丝,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她的语气让我困扰,可是与此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一想到可能马上能够见到我的儿子,我感觉兴奋起来。我想看看他,想见到他的照片,就现在。我记得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他的照片,有的那些都被锁了起来。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克莱尔。”我说,“我们遭过火灾吗?”
她听起来有些困惑:“火灾?”
“是的,我们几乎没有几张亚当的照片,而且一张婚礼照片也没有。本说在火灾里烧光了。”
“火灾?”她说,“什么火灾?”
“本说在我们的老房子里有过一次火灾,我们丢了很多东西。”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很多年前。”
“你也没有亚当的照片?”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恼怒了:“我们有一些,不过不多。除了他婴儿时期的和幼童期的照片,其他时候的几乎没有,而且没有度假照,甚至没有我们的蜜月照,也没有一张圣诞节照片,像这样的都没有。”
“克丽丝。”她说。她的声音平静,字斟句酌。我想我察觉到了某种东西,一种新的情绪——恐惧。“把本的模样讲给我听。”
“什么?”
“给我形容他的模样。本,他长什么样子?”
“火灾呢?”我说,“告诉我。”
“没有什么火灾。”她说。
“可是我的日志里说我记得这件事。”我说,“一个平底锅。电话响了……”
“一定是你想象的。”她说。
“可是——”
我感觉到了她的焦虑:“克丽丝!没有什么火灾,很多年前也都没有,有的话本会告诉我的。现在,讲讲本的模样吧。他是什么样子?他个子高吗?”
“不特别高。”
“黑头发?”
我的脑子变成了一片空白。“是的。不,我不知道,他的头发开始发灰了。他有大肚腩,我想,也许没有。”我站了起来,“我要看看他的照片。”
我回到了楼上。照片在那儿,钉在镜子周围,我和我的丈夫幸福地在一起。
“他的头发看起来像是褐色。”我说。我听见一辆车停在了屋外。
“你确定吗?”
“是的。”我说。引擎熄了火,车门重重地关上,传来“哔”一声响亮的锁车声。我放低了声音:“我想本到家了。”
“见鬼。”克莱尔说,“快,他有一道疤吗?”
“一道疤?”我说,“在哪儿?”
“在他的脸上,克丽丝。一道疤,穿过一边脸。他出过意外,攀岩。”
我飞快地扫视着照片,目光落在我和我丈夫穿着晨袍坐在早餐桌边的那一张上。相片里他笑得很开心,可是除了隐隐的胡楂儿外,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疤痕。恐惧的浪头猛地拍在我身上。
我听见前门打开了。一个人在说话:“克丽丝!亲爱的!我回来了!”
“不。”我说,“不,他没有疤。”
电话里传来一个声音,像喘气,又像叹息。
“那个跟你住在一起的男人,”克莱尔说,“我不知道是谁,但他不是本。”
恐惧迎面而来。我听到冲马桶的声音,却不得不继续读下去。
我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不能拼凑起当时的情形。克莱尔开始说话,几乎是在喊。“他妈的!”她说了一遍又一遍。我的脑子因为恐慌而乱成了一团。我听到大门关上了,门锁发出咔哒一声。
“我在洗手间里。”我对着我曾经当做是自己丈夫的人喊道。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绝望。“再过一分钟我就下来。”
“我这就过来。”克莱尔说,“我要把你从那儿弄出去。”
“没事吧,亲爱的?”那个不是本的人喊道。我听到楼梯上响起了他的脚步声,才发现我没有锁上浴室的门。我压低了声音。
“他在这儿。”我说,“明天来吧,在他上班的时候,我会收拾好我的东西,我会给你打电话。”
“见鬼。”她说,“好吧。不过要记在你的日志里,一有机会就要记下来,别忘了。”
我想到了我的日志,它藏在衣橱里。我必须保持冷静,我想。我必须假装一切都好,至少要一直等到我能拿到日志写下我身处的危险境地的时候。
“救救我。”我说,“救救我。”
他推开浴室门时,我结束了通话。
*****
日志在这里结束。我疯狂地翻着其余的日志,但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印着淡淡的蓝线。日志在等待着后续的、我的故事。可是没有后续了。本找到了日志,拿掉了这些页,克莱尔没有来找我。当纳什医生来取日志的时候——在星期二——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不对劲。
突然间我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为什么厨房里的白板让我感到不安。是笔迹。整洁匀称的大写字母,跟克莱尔给我的那封信上潦草的笔迹完全不同。在内心深处,我在那时已经知道它们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了。
我抬起了头,本,或是那个装成本的男人,已经洗完澡出来了。他正站在门口,穿着刚才的衣服,望着我。我不知道他在那儿已经待了多久,看着我读日志。除了一种空洞洞的表情,他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仿佛他对看见的东西几乎不感兴趣,仿佛那跟他无关似的。
我听见了自己的喘气声,手里的日志页掉了,散落在地板上。
“你!”我说,“你是谁!”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望着我面前的纸页。“回答我!”我说。我有权问出这句话,可是我的声音却毫无气势。
我的头脑乱转着,努力要弄明白他会是谁。某个从“韦林之家”来的人?一个病人?一切完全说不通。另一个念头冒上来又随之消失,我感到一阵恐慌。
这时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是本。”他说得很慢,仿佛是在努力让我明白再清楚不过的事实,“本,你的丈夫。”
我沿着地板朝后退,一边从他身边退开,一边努力记住我刚刚读到的、了解到的事实。
“不。”我说。接着再次高声说了一遍,“不!”
他向前走过来:“我是,克丽丝。你知道我是的。”
恐惧攫住了我,它把我举了起来,一动不动地握着我,接着猛地把我扔回恐怖之中。克莱尔的话再次在我耳边响起,那不是本。接下来,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意识到我回想起的不是在日志中读到她说那些话的情景,我想起的是这件事本身。我可以回忆起她声音里流露出的恐慌、在告诉我她发现的事情之前她说那句“他妈的”的口气,还有她反复说“那不是本”。
我是在回忆。
“你不是。”我说,“你不是本,克莱尔告诉我了!你是谁?”
“还记得那些照片吗,克丽丝?浴室镜子旁边的照片?瞧,我带它们来了,带给你看的。”
他向我走了一步,伸手去拿床边地板上放着的他的包。他取出了一些皱巴巴的照片。“看!”他说。我摇摇头,他拿起第一张—— 一边拿一边自己扫了相片一眼——递过来给我。
“是我们俩。”他说,“看,我和你。”照片里我们坐在小船上,在一条河——或运河——里。我们的身后是昏暗浑浊的河水,河面上模模糊糊地露出芦苇丛。我们看上去都颇为年轻,现在已经松垮垮的皮肤在相片里显得还挺紧致,眼睛上没有皱纹,因为开心而睁得大大的。“你难道看不见吗?”他说,“你看!这是我们。我和你,在很多年前,我们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克丽丝,很多很多年了。”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张照片。一幅幅画面来到了我的眼前,我们两个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雇了一条船,我不知道是在哪里。
他又举起了一张照片。这张里的我们老多了,看上去是最近照的。我们站在一间教堂外面。天阴沉沉的,他一身西装革履,正在跟一个也穿西服的男人握手。我戴着一顶帽子,不过它似乎有些不听话;我拉着它,仿佛风会把它吹走,我没有正视镜头。
“这不过是几个星期前的事。”他说,“有朋友请我们去参加他们女儿的婚礼,你还记得吗?”
“不。”我愤怒地说,“不,我不记得!”
“那天天气晴朗。”他说着拿回照片自己看着,“十分美好——”
我记起在日志里读到当我告诉克莱尔我找到了一段剪报证明亚当的死时,她说的那些话。那不可能是真的。
“拿一张亚当的照片给我看。”我说,“只要给我看一张他的照片。”
“亚当死了。”他说,“战死沙场,死得高贵,死得英雄——”
我大喊起来:“你还是应该有他的照片!给我看看!”
他拿出了亚当和海伦的合影,我见过的那张,怒火在我胸中烧了起来。“给我看一张亚当和你在一起的照片,只要一张,你肯定有些吧?如果你是他父亲的话?”
他一张张找过手里的照片,我以为他会拿出一张他们两人的合影来,可是他没有。他的两只手无力地垂在身边。“我身上没有带。”他说,“一定是在家里。”
“你不是他的父亲,对吧?”我说,“父亲怎么会没有和儿子的合影呢?”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仿佛非常愤怒,但我停不下来。“什么样的父亲会告诉他的妻子他们的儿子死了,可是实际上他却活得好好的?承认吧!你不是亚当的父亲!本才是。”这个名字出口的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图像。一个戴黑框窄眼镜、黑头发的男人,本。我又说了一遍他的名字,仿佛要把他的形象烙在我的脑海里。“本。”
这个名字对站在我面前的男人起了效果。他说了些话,可是太小声我没有听清,因此我让他再说一遍。“你不需要亚当。”他说。
“什么?”我说,于是他看着我的眼睛又说了一遍,口气更坚决了。
“你不需要亚当,现在你有我,我们在一起。你不需要亚当,你也不需要本。”
他的话一出口,我觉得体内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与此同时他似乎重获了力量。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别难过。”他口气欢快地说,“有什么关系?我爱你。重要的只是这个。对吧?我爱你,而你也爱我。”
他蹲了下来,向我伸出了双手。他在微笑,仿佛我是一只动物,他正试着把我哄出藏身的洞。
“来。”他说,“到我这儿来。”
我又向后挪去,撞到了一块坚实的东西,感觉后背抵上了热烘烘的暖气片。我意识到我在房间尽头的窗户下面,他慢慢地向前走。
“你是谁?”我又说了一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镇定,“你想要什么?”
他不再动了,他蹲在我的面前,如果他伸出手的话可以摸到我的脚、我的膝盖。如果他再靠拢一点儿,我也许能踢到他,如果有必要的话。尽管我不确定我踢得到,而且——无论如何——我还光着一双脚。
“我想要什么?”他说,“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是希望我们快乐,克丽丝,像我们过去那样,你还记得吗?”
又是这个词。记得。有一瞬间我想也许他在说反话。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近乎歇斯底里地说,“我怎么记得起来?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他的微笑消失了。我看见他的脸痛苦地垮了下来。有一阵我们之间的局面似乎难以分辨,仿佛力量正从他的一边挪到我的一边,中间又有一瞬间在我们之间达到了平衡。
他又有了生气。“可是你爱我。”他说,“我读到了,在你的日志里,你说你爱我。我知道你希望我们在一起。你为什么记不起来这个呢?”
“我的日志!”我说。我知道他一定知道它——否则他怎么会拿掉关键的几页?——可是现在我意识到他读我的日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至少是从一个星期前我第一次告诉他日志的事开始:“你读我的日志有多久了?”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他提高了音量,仿佛满心胜利的喜悦。“告诉我你不爱我。”他说。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看见了吗?你说不出来,对吧?你说不出来,因为你爱我。你一直都爱我,克丽丝,一直。”
他的身体晃了回去,我们俩坐在地板上,面对面。“我记得我们相遇的时候。”他说。我想起了他告诉过我的经过——大学图书馆里打翻的咖啡——不知道这次会来个什么故事。
“你在忙什么东西。你每天去同一家咖啡馆,总是坐在靠窗的同一个座位。有时你会带着一个孩子,不过通常不带。你面前打开一个笔记本坐着,要么写字要么有时候只是看着窗外。我想,你看起来真美。每天我都从你的身边经过,在赶公车的路上;而我开始期待下班走路回家,那时我能看你一眼。我试着猜你可能会作什么样的打扮,头发会是扎起来还是散开,你是否会吃个小吃,像是一块蛋糕或一个三明治。有时候你面前有一整块烤饼,有时候只有一碟子面包屑,有时候甚至什么都没有,只有茶。”
他哈哈大笑起来,悲伤地摇着头,我记起克莱尔告诉我的咖啡厅,心里明白过来他正在告诉我真相。“我每天都会分毫不差地在同一时间经过那家咖啡馆。”他说,“不管有多努力,我却就是猜不出你决定什么时候吃你的小食。刚开始我想你也许是根据这天是星期几来决定的,可是根据星期几似乎并无规律可循,后来我想也许跟日期有关,但似乎也行不通。我开始好奇你是在什么时候点的小食。我想,也许跟你进咖啡馆的时间有关,因此我开始提早下班跑去咖啡馆,好让自己有机会看到你到达。然后,有一天,你不在那儿。我等啊等,直到看见你穿过街道走来。
你推着一辆婴儿车,走到咖啡馆门口的时候似乎遇到了些麻烦,进不去了。你看上去那么无助,进退不得,所以我不假思索地上前给你开了门。你微笑着看着我,说:‘太感谢你了。’你看起来真美,克丽丝。我想吻你,就在彼时彼刻,但我不能,而且为了不让你觉得我跑这么一大截路只是为了来帮你,我也进了咖啡馆,站在你身后排队。在我们等着点东西的时候,你跟我搭话了。‘今天人挺多,是吧?’你说,我回答说‘是的’,尽管对于那个时间段来说那天咖啡馆里并不是特别拥挤。我只是不想断了话题。我点了喝的,要了跟你一样的蛋糕,我不知道是否该问你能不能坐在你旁边,可是等到我拿到自己的茶时你正在跟别人说话,大概是咖啡馆的店主吧,我想。于是我自己一个人坐到了角落里。
从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去那家咖啡馆。在开过一次头以后,再接着做什么事总是容易多了。有时候我会等你来,或者确保我进去的时候你已经在那里了,不过有时无论怎样我只想到那里去。之后你注意到了我,我知道你注意到了。你开始和我打招呼,或者说两句天气。后来有一次我有事耽误了,当我到咖啡馆,端着茶和烤饼从你身边经过时你竟然说:‘今天你来晚了!’,这时你发现咖啡馆里已经没有空余的桌子,便指着你对面的椅子说,‘你为什么不坐这儿呢?’那天你没有带孩子来,于是我说:‘你真的不介意吗?不会打扰你?’然后我感觉这么说很不好,我害怕你会说是的,其实再转念一想的确会打扰你。可是你没有,你说:‘不!一点儿也不打搅!说实话反正最近也不太顺利。我很高兴能分一分心!’也正是这样,我才知道你希望我跟你说话,而不只是默默地吃我的蛋糕喝我的饮料。你还记得吗?”
我摇了摇头。我决定让他说下去,我想要了解他要说的一切。
“所以我坐了下来,我们聊起了天。你告诉我你是个作家,你说你已经出了一本书,可是第二本写得不太顺利。我问你写的是什么,你却不告诉我。‘是本小说。’然后你又说,‘按打算应该是。’你突然显得很伤心,所以我提出再给你买一杯咖啡。你说主意不错,不过你身上没有钱给我买一杯了。‘我来这儿的时候没有带钱包。’你说,‘我只带了够买一杯饮料和小食的钱,这样我就没办法胡吃海喝了!’我觉得那样说有点怪,你看起来不像需要担心吃得太多的样子,你总是那么苗条,但不管怎么样我很开心,因为这意味着你一定喜欢跟我说话,而且你还欠了我一杯咖啡,所以我们一定还得再见面。我说帮你付咖啡钱一点儿问题没有,不还我饮料也没有关系,我又给我们两个人买了些茶。从那以后我们开始经常碰面。”
我渐渐地看清了一切。尽管我没有记忆,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知道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偶然的相遇,互请饮料。受到与一个陌生人交谈——或倾诉——的吸引力:陌生人不评价,不偏袒任何一方,因为他做不到。一步步敞开心扉,最后变成……什么?
我已经见过我们两人的合影,在多年前照的。我们看上去很开心。那些知心话把我们带到了哪里是显而易见的。再说,他颇有魅力。不像电影明星一般英俊,但比大多数人好看,不难看出吸引我的是什么。到了某个阶段,我一定一边坐在咖啡馆里试图写作一边开始焦急地扫视着门口;在去咖啡馆之前仔细寻思该穿什么衣服、要不要洒上少许香水。接着,有一天我们中的某人一定提议去散散步或去酒吧,甚至可能去看场电影,而我们的友谊随即越过了一条界线改变了性质,变成了要危险得多的东西。
我闭上眼睛试着想象那一幕,这时我开始回想了起来。我们两人,在床上,全身**着。****在我的肚子上、头发上慢慢变干,我转向他,而他大笑起来,又亲吻了我。“迈克!”我在说,“住手!你必须马上离开。本今天晚点会回来,我要去接亚当。住手!”可是他不听。他探过身来,蓄着胡须的脸贴着我的脸,我们又接了吻,忘掉了一切,忘掉了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我的心往下一沉,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这时我意识到以前自己记起过这一天。当我站在曾经跟丈夫同住的老房子的厨房里,我记起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我的情人。我趁丈夫上班时与之偷情的男人。那正是当天他必须要离开的原因,不只是为了赶火车——是因为我嫁的男人要回家了。
我睁开了眼睛。我回到了酒店房间里,他还在我的面前蜷着。
“迈克。”我说,“你的名字叫迈克。”
“你记得!”他很开心,“克丽丝!你记得!”
我的心中洋溢着仇恨。“我记得你的名字。”我说,“其他什么也不记得。只是你的名字。”
“你不记得我们原来有多么相爱?”
“不。”我说,“我认为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不然的话我一定能记得更多。”
我说这些话是为了让他难过,可是他的反应让我吃了一惊:“不过你不记得本,对吧?你肯定没有爱过他,亚当也是。”
“你真恶心。”我说,“你他妈的怎么敢这么说?我当然爱他!他曾经是我的儿子!”
“现在也是,是你的儿子。可是如果他现在走进来,你不会认出他来。你会吗?你认为这是爱吗?他在哪儿?本又在哪儿?他们离开你了,克丽丝,他们两个人。我是唯一一个一直爱着你的人,即使是在你离开我的时候。”
我终于恍然大悟——否则他怎么会知道这个房间,知道那么多我的过去?
“噢,我的上帝。”我说,“是你!是你对我做了这一切!是你袭击了我!”
他走到我的面前,用双臂圈着我,仿佛要拥抱我,开始抚摸我的头发。“克丽丝,亲爱的。”他低声喃喃地说,“不要这么说,不要去想它,它只会让你难过。”
我拼命地把他从身边推开,可是他很强壮,他抱得更紧了。
“放开我!”我说,“快放开我!”我的话淹没在他衬衫的褶皱里。
“我亲爱的。”他说。他开始晃着我,仿佛在安抚一个婴儿:“我的至爱,我的甜心,亲爱的,你原本绝不应该离开我的,难道你不明白吗?如果你不离开,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记忆又回来了。我们坐在一辆车里,在一个夜晚。我在哭,他注视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说几句吧。”我说,“随便什么,迈克?”
“你不是真那么想的。”他说,“你不能。”
“我很抱歉,我爱本,我们之间有问题,是的,但我爱他。他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很抱歉。”
我清楚自己正试图把事情说得简单些,这样他才会理解。在跟迈克共度的几个月里,我已经认识到这样最好。复杂的事情会让他困惑,他喜欢有序、规范,有精切的比率、有可以预测的结果。再说,我不想陷入细节的纠缠。
“是因为我去了你家,对不对?对不起,克丽丝。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保证。我只是想见你,我想向你的丈夫解释——”
我打断了他:“是本。你可以说他的名字,他叫本。”
“本。”他说道,似乎第一次尝试从嘴里吐出这个名字,却发现并不舒服,“我想向他解释清楚。我想告诉他真相。”
“什么真相?”
“你不再爱他了,现在你爱的是我,你想跟我在一起。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叹了口气:“你难道不明白,即使你说的是真的——事实还不是这样——要跟他说这些的人也不应该是你吗?应该是我。你无权突然跑到我家去。”
我一边说话一边想当时能够逃脱真是好运。本在洗澡,亚当正在餐厅里玩,于是我有机会在他们两人注意到迈克的到来之前把他劝回了家,正是在那天晚上我下定决心必须结束这场外遇。
“我得走了。”我说着打开车门,迈上了砾石地面,“我很抱歉。”
他探身过来看着我,他看上去是那么有魅力,我想,如果他毛病不是这么严重,我的婚姻可能真的会有麻烦。“我会再见到你吗?”他说。
“不。”我回答说,“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在经过这么多年以后,我们到了此时此刻的境况。他又抱着我,我清楚过来:不管我有多么害怕他,也根本不为过。我发出了尖叫。
“亲爱的,”他说,“冷静。”他把手按在我的嘴上,我喊得更大声了。“冷静!会有人听见的!”我的头朝后仰去,撞上了身后的暖气片。隔壁酒吧的音乐节拍毫无变化——现在只怕是更大声了。他们不会,我想,他们永远也听不见我的声音。我又喊起来。
“住嘴!”他说。他打了我,不然便是使劲晃了我,我开始恐慌。“住手!”我的头又撞上了温暖的金属片,我吓得说不出话,我抽泣了起来。
“放开我。”我恳求着,“求你了——”他稍稍松开了手,不过我仍然无法挣脱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过了这么些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找到你?”他说,“我从未失去过你。”我的思绪飞奔着,无法理解他的话。“我一直注意着你,自始至终,我都在保护着你。”
“你去探望我了?去了哪些地方?医院,‘韦林之家’?”我说,“可是——?”
他叹了一口气:“不是总去,他们不让我去。不过有时候我会告诉他们我是去探望别人的,或者告诉他们说我是个志愿者。只是为了见你,确保你没有事。在你最后待的地方比较容易,那么多窗户……”
我感觉到身上起了一阵寒意:“你监视我?”
“我必须知道你还好,克丽丝,我必须保护你。”
“所以你又回来找我了?是这回事吗?你在这里做的——在这个房间里做的——还不够吗?”
“当我发现那个浑蛋离开了你以后,我只是不能就这样把你扔在那个地方。我知道你会想和我在一起,我知道这样对你最好。我不得不等上一段时间,等到我确信再也没有试图拦住我的人,不过除了我谁又会来照看你呢?”
“他们就让我跟你走了?”我说,“毫无疑问他们不会让我跟一个陌生人走的!”
我想知道他说了什么谎骗得他们让他带我离开,接着记起了我在日志中读到过纳什医生曾经告诉我“韦林之家”的女职员说过的话:她知道你回去跟本一起生活以后非常开心。一幕图像随之浮现了,一幕回忆。我的手握在迈克手中,而他在签署一份表格。办公桌后面的女人冲着我微笑。“我们会想念你的,克丽丝。”她说,“不过你在家里会很快乐。”她看着迈克:“跟你的丈夫在一起。”
我追随着她的目光,我不认得那个牵着我的手的人,但我知道他是我嫁的男人。他一定是,他已经告诉我他是的。
“噢,我的天哪!”旅馆房间里的我说,“你冒充本有多久了?”
他貌似一副惊讶的表情:“冒充?”
“是的。”我说,“冒充我的丈夫。”
他看上去一脸迷茫。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忘记他不是本。接着他的脸沉了下来,样子很难过。
“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吗?我不得不这样。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的手臂稍稍放松了一些,这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的脑子不再飞转,而且尽管仍然害怕,我的心里却涌进了一股奇怪的平静感,一个念头没头没脑地冒了出来。我要打他,我要逃掉,我必须逃走。
“迈克?”我说,“我理解,我明白,那一定很不容易。”
他抬起头看着我:“你真的理解?”
“是的,当然。我很感谢你来找我,给了我一个家,一直照顾我。”
“真的?”
“是的。如果你不来的话我会在哪里?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感觉到他的态度软了下去。我胳膊和肩膀上的力道轻了,与之相伴的是微妙地——但明确无误地——在上面轻抚的感觉,这种感觉比刚才的暴力更让我反感,不过我明白它对逃跑更有利。因为逃跑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事,我要逃。我是多么愚蠢,现在我在想,在他洗澡的时候竟然坐在地板上读他从我这里偷去的日志。我为什么不带上日志离开呢?接着我想起来,直到读到日志结尾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是多么的危险。那个小小的声音又回来了。我要逃跑。我有个记不起但见过面的儿子。我要逃。我扭过头面对着他,摸了摸他的手背,那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为什么不放开我,然后我们可以谈谈该怎么办?”
“不过克莱尔怎么办?”他说,“她知道我不是本。你告诉她了。”
“她不会记得的。”我铤而走险地说了一句。
他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哽咽而空洞。“你总是像对一个傻子一样对我。我不傻,知道吗?我知道会出什么事!你告诉她了,你毁了一切!”
“不。”我急匆匆地说,“我可以给她打电话,我可以告诉她我弄错了,当时我忘了你是谁。我可以告诉她我原以为你是本,可是我错了。”
我几乎相信他觉得这行得通,可是他说:“她不会相信你的。”
“她会的。”我说,尽管我知道她不会,“我保证。”
“那当时你为什么一定要打电话给她呢?”他的脸上笼罩着怒意,握着我的两只手开始收紧,“为什么?为什么克丽丝?我们原本过得不错,一直到那个时候,过得都不错。”他开始摇晃着我。“为什么?”他喊道,“为什么?”
“本,”我说,“你弄痛我了。”
然后他打了我。我听见他的手扇在我脸上的声音,随之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我的头扭了过去,我的下颚裂开了,痛苦地撞上了上颚。
“你他妈的敢再叫我那个名字试试。”他吐了一口唾沫。
“迈克。”我急匆匆地说,仿佛能够抹掉我的错误,“迈克——”
他不理我。
“我烦透了当本了。”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叫我迈克。好吧?迈克。这就是我们回到这里的原因,这样我们才能抛下过去的一切。你在你的日志里写,只要想得起多年以前在这儿发生过什么,你就能找回回忆。嗯,我们现在在这儿了。我办到了,克丽丝。记起来!”
我不敢相信:“你希望我记起来吗?”
“是啊!当然了!我爱你克丽丝。我要你记起来你有多么爱我。我希望我们能够再在一起,好好的。我们原本就应该那样。”他停了下来,声音低成了耳语,“我不想再当本了。”
“可是——”
他回头看着我:“明天我们回家以后,你可以叫我迈克。”他又晃着我,他的脸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好吗?”我闻得到他呼吸里传出的酸味,还有另外一种味道。我不知道他是否喝过酒。“我们会没事的,对吧,克丽丝?我们会向前看。”
“向前看?”我说。我的头很痛,鼻子里涌出了什么东西。是血,我想,尽管我不能肯定,我无法再保持冷静了。我提高了音量,声嘶力竭地喊着:“你想要我回家?向前看?你他妈的绝对是疯了吧?”他伸手死死地盖住我的嘴,我发现他松开了我的胳膊。我猛地向他打去,打到了他一侧的脸,尽管并不重。不过这个动作让他大吃一惊。他向后跌倒,放开了我的另一只胳膊。
我跌跌撞撞地站稳。“贱人!”他喊。可是我向前迈了一步,越过他向门口走去。
我走出了三步,在他抓住我的脚踝前。我向下倒地,头撞在梳妆台下的一张凳子上。我很幸运;凳子上有衬垫,缓冲了我下跌的势头,可是我落地时扭到了自己。疼痛猛然爬上了我的后背,冲上了脖子,我担心自己摔断了什么东西。我向门口爬去,但他仍抓着我的脚踝。他咆哮着把我朝后拖,接着他的身体山一样地压到了我身上,他的嘴唇离我的耳朵只有几英寸。
“迈克。”我抽泣着,“迈克——”
我的前面是亚当和海伦的合影,躺在他扔下照片的地方。即使在种种混乱中我仍然想知道这张照片是如何到他手上的,接着我反应了过来。亚当把照片寄到“韦林之家”给我,迈克去接我时拿到了这一张以及其他所有照片。
“你这个蠢婊子。”他对着我的耳朵喷着唾沫,他的一只手勒着我的喉咙,另一只手拽着我的一把头发。他把我的头向后扯,拉起了我的脖子:“你怎么一定要这么干呢?”
“我很抱歉。”我抽泣着说。我动不了。我的一只手被自己的身体压着,另一只手夹在我的后背和他的腿之间。
“你以为你能去哪里,嗯?”他说。现在他在咆哮,像一只动物。他身上洋溢着一种类似仇恨的东西。
“我很抱歉。”我又一次说,因为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话,“我很抱歉。”我记得这些话总能起作用的日子,只要说出它们就够了,它们可以让我摆脱一切麻烦。
“别再说你他妈的很抱歉。”他说。我的头猛地向后一扯,接着又猛然向前冲。我的额头、鼻子和嘴巴全贴在了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有一阵令人作呕的嘎吱声,还有陈年的烟味。我大喊起来。我的嘴里有血。我咬到了舌头。“你觉得能跑到哪儿去?你开不了车,你不认识任何人,大多数时间你甚至不知道你是谁。你无处可去,根本没有。你太可悲了。”
我哭了起来,因为他说的是对的。我很可悲。克莱尔一直没来,我没有朋友。我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完全依靠着一个这样对待我的人,而且,明天早上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会连这些都忘光。
如果我还活着的话。这句话在我体内回荡着,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男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而这一次,我可能不会活着走出这间屋子。恐惧狠狠地击中了我,可是接着我又听到那个小小的声音。你不会死在这里。不会死在他身边。不是现在。怎么都行,就是这样不行。
我忍着痛拱起背,费力地抽出了我的胳膊。我突然向前冲去,抓住了凳子腿。凳子很沉,我身体摆的角度也不对,但我艰难地扭过身把它举过头顶,按我预测中迈克的头所在的位置砸了下去。凳子落下砸中了某件东西,同时发出了让人心安的碎裂声,我听见耳边传来抽气的声音。他放开了我的头发。
我回头张望。他摇摇晃晃地朝后退,手捂着前额。血从他的指间流了下来。他抬头望着我,一脸不解。
后来回想起来我会觉得当时我早该再打他的。用那张高凳,或者空手。用什么都行。我早该确保他再不能作恶,确保我可以逃掉,逃下楼,甚至逃到可以拉开旅馆门大声呼救。
可是我没有。我挺直了腰,看着面前地板上的他。无论我现在怎么做他都已经赢了,我想。他永远都赢了。他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甚至夺去了让我清楚记住他对我犯下的这一切的能力。我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他咆哮了一声向我扑来,整个身体都撞在我身上。我们两个人扭成一团猛地撞在梳妆台上,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克丽丝!”他说,“克丽丝!不要离开我!”
我伸出了手。只要我能够打开大门,那么即使隔壁酒吧还在吵闹,也一定会有人听见我们的声音来帮忙的对吧?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像一只奇形怪状的双头怪物,我们两人一点点地向前挪动着,我拖着他。 “克丽丝!我爱你!”他说。他在哀号,这种腔调再加上他那些荒谬的话,刺激着我继续往前。我快到了,很快我就能走到门口。
这时事情发生了。我记起了那天晚上,在许多年以前。我在这个房间里,站在同样的位置,向同一扇门伸出了一只手。很可笑地,那时候我正在欢笑着。墙壁反射着蜡烛发出的柔和的橙色——我到达时房间里已经布置着点燃的蜡烛——空气里略有一丝玫瑰和非洲菊散发出的隐隐甜香,花束放在床上。“我会在7点左右上楼来,亲爱的。”花束上别着的纸条写着。尽管我好奇了几秒钟本在楼下做什么,却也为在他到来前有几分钟独处的时间感到高兴。我有机会理清思路,好好反思我曾经离失去他有多近、结束跟迈克的外遇是多么让人松了一口气,我又是多么幸运能和本一起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怎么会曾经希望跟迈克在一起呢?迈克永远也做不到本做的一切:在海边的一家旅馆里定下了惊喜之夜,以此向我表达他有多么爱我,而且尽管我们最近有所分歧,这一点却从未更改。迈克对爱的寻求是秘而不宣的,我已经发现。在他身边一切都是考验,感情必须经过考量,给予与收获两相比照,然而二者的失衡往往令他失望。
我摸着门的把手,扭开它,把门拉开。本已经把亚当留给祖父母带了。我们面前是整整一个周末,无牵无挂的一个周末,只有我们两个人。
“亲爱的。”我刚刚开口要说,可是那个词卡在了嗓子里。站在那里的不是本,是迈克。即使我口口声声问他他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他有什么权利骗我来这儿,到这个房间来,他觉得可以达到什么目的——他却从我的身边冲了过去,进了房间。我在想:你这鬼鬼祟祟的浑蛋。你怎么敢冒充我的丈夫。你还有没有一点儿自尊?
我想到了家中的本和亚当。现在本会奇怪我在哪里。也许他很快就会叫警察。我是多么愚蠢,跟任何人都没有打声招呼就上了火车来到这儿。蠢到相信一张打字机打出的纸条——即使上面洒了我最喜爱的香水——会来自我的丈夫。
迈克说话了:“如果早知道是来见我的话,你会来吗?”
我大笑起来:“当然不会!一切已经结束了。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望着那些鲜花,看着他还握在手里的那瓶香槟。一切都透露出浪漫和诱惑的气息。“上帝啊!”我说,“你真的以为你可以把我骗到这儿来,给我些花和一瓶香槟,然后就万事大吉了?这样我就会扑进你的怀抱,一切都会回到过去?你疯了,迈克。疯了。我现在就走,回到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身边。”
我不想再回忆了。我想一定是在那时他第一次打了我,可是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不清楚从那时是怎么到了医院的。现在我又到了这里,同一间房。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尽管对我来说中间的所有日子都被夺走了,好像我从未离开过这里。
我够不着房间的门。他正在站起来。我大喊起来:“救命啊!救命!”
“安静!”他说,“闭嘴!”
我喊得更大声了,他把我反身转过来向后推。我倒下了,天花板和他的脸在我眼前滑倒,好像垂落的窗帘。我的脑袋撞在一件硬邦邦的东西上。我意识到他已经把我推进了浴室。我扭过头看见铺着瓷砖的地面从身边伸展开,看见了马桶底和浴缸的边。地上有一块压碎的肥皂,黏糊糊的。“迈克!”我说,“不要……”但他蹲在了我身上,双手掐着我的喉咙。
“闭嘴!”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尽管我现在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哭。我喘着气呼吸,眼睛和嘴巴湿漉漉的,布满鲜血和泪水,其他的我再也顾不上了。
“迈克——”我喘了一口气。我无法呼吸。他的手掐在我的喉咙上,我无法呼吸。记忆涌了回来。我记得他把我的头按进水里。我记得醒来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身穿医院的病号服,本坐在我的旁边,真正的本,我嫁的那个人。我记得一个女警问我答不上来的问题。一个穿淡蓝色睡衣的人坐在我的病床边上,一边跟我一起笑一边告诉我我每天都像从未见过他一样跟他打招呼。一个长着金黄色头发、缺了一颗牙的小男孩叫我“妈咪”。画面一个接着一个。它们淹没了我,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我摇了摇头,努力保持清醒,可是迈克的手勒得更紧了。他的头在我的头部上方,勒着我的喉咙时眼睛一眨不眨,露出狂暴的眼神。我能记起在这个房间里曾经发生过同样的情形。我闭上了眼睛。“你怎么敢?”他在说,我不清楚说话的是哪个迈克;是此时此刻的迈克,还是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的那一个。“你怎么敢?”他又说了一遍,“你怎么敢带走我的孩子?”
正是在那时我想了起来。多年前当他袭击我时,我正怀着孩子。不是迈克的,是本的。那个孩子本该开启我们新的生活的。
我和孩子都没有能够幸存。
*****
我一定是昏了过去。再次清醒时我坐在一张椅子上。我的手动不了,嘴里感觉毛茸茸的。我睁开了眼睛。屋子很暗,只有月光从拉开的窗帘淌进来,还有黄色路灯的反光。迈克坐在我对面的床边上,手里拿着一件东西。
我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我意识到嘴里塞着什么东西。一只袜子,也许是。系得牢牢的、好好的,这时我意识到我的两只手腕被绑在了一起,脚踝也是。
这正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我想。不作声不能动的我。我挣扎着,他注意到我已经醒了过来。他抬起头,脸上是痛苦和悲伤的表情,凝视着我的眼睛。我只感觉到了仇恨。
“你醒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打算说些别的,或者他是否能说出些别的来,“我没有这么打算过。我以为我们到这儿或许可以帮你记起来,记起我们曾经一度多么快乐。那以后我们可以谈谈,然后我可以解释多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从未打算那么做,克丽丝。我只是非常生气,有些时候。我忍不住。我很抱歉。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从来没有。我毁了这一切。”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有那么多我曾经想知道的事,可是我非常疲惫,而且也已经来不及了。我感觉似乎可以闭上眼睛,让自己陷入遗忘,抹去所有的一切。
可是今晚我不希望入睡。如果我别无选择,明天我不愿意醒来。
“是在你告诉我你怀了孩子的时候。”他没有抬起头。恰恰相反,他对着自己衣服上的褶皱轻声说着话,我不得不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孩子,从来没有。他们都说——”他犹豫着,似乎改变了主意,认定有些事最好还是不要告诉别人,“你说孩子不是我的。但我知道是的。一想到你仍然要离开我、把孩子从我的身边带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简直受不了,我受不了,克丽丝。”
我仍然不知道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你以为我不后悔吗?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每天都在后悔。我看着你是如此迷茫、如此不开心。有时候我躺在那儿,在床上。我看见你醒过来。你看着我,我明白你不知道我是谁,这时我能感觉到失望和羞愧。它从你身上一**地传来,很伤人,因为我心里清楚如果有选择的话,现在的你绝对不会再跟我同床。接着你起床去洗手间,我知道几分钟后你会回来,你会变得非常困惑,非常不开心,非常痛苦。”
他顿了一下:“现在我知道即使是这样的生活也快结束了。我读过你的日志。我知道你的医生现在已经明白了真相,或者他很快就会明白。还有克莱尔。我知道他们会来找我的。”他抬起了头:“他们会千方百计地把你从我的身边带走。本不想要你,可我想。我想照顾你。拜托,克丽丝,请记住你是多么爱我,然后你可以告诉他们你想和我在一起。”他指着散落在地板上的、我日志的最后几页,“你可以告诉他们你原谅我了,原谅我做了这些,然后我们可以在一起。”
我摇了摇头。我不敢相信他希望我记起来,他希望我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他露出了微笑。“知道吧,有时候我觉得如果那天晚上你死了,可能更好。对我们两人都更好些。”他望着窗外,“我会跟着你去,克丽丝,如果那是你想要的。”他又低下了目光:“会很容易的。你可以先走。我答应你会跟着来。你相信我,对吧?”
他望着我,满眼期待。“你会喜欢吗?”他说,“不会痛的。”
我摇摇头,努力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痛,几乎不能呼吸。
“不喜欢?”他看上去有些失望,“不。我猜不管什么样的生命,总比没有好。好极了,你也许是对的。”我哭了起来。他摇摇头:“克丽丝,会没事的。你看到了吗?这本日志是问题所在。”他举起了我的日志。“我们本来很开心,在你开始写这本东西之前。反正能有多开心就有多开心。那么开心已经够了,对吧?我们应该毁了它,那么也许你可以告诉他们你弄错了,我们可以回到原来的样子,至少能得到一小段时间。”
他站起来,把金属垃圾桶从梳妆台下滑过来,取出里面空空的夹层扔掉。“那就简单了。”他把垃圾桶放在地上、搁在他的两腿之间,“简单。”他把我的日志放进垃圾桶,拾起地板上的散页也扔了进去。“我们必须毁了它。”他说,“全部,一次全部了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点燃一根,从垃圾桶里拿了一页。
我惊恐地望着他。我想要说“不!”可是发出的只是低沉的呜呜声。他看也不看我就点着了那一页,随即丢进了垃圾桶。
“不!”我又喊了一次,不过这一次却是脑海中无声的尖叫。我望着自己的过去一页页烧成灰烬,我的记忆变成了焦炭。我的日志、本写给我的信,所有的一切。没有那本日志,我什么也不是,而他赢了。
接下来我做的事情不在计划之中,那是一种本能。我向垃圾桶扑了过去。由于双手绑着,我收势不住,扭成一团倒在了地上,同时听见哗啦一声。手臂上传来一阵疼痛,我以为自己会晕过去,但没有。垃圾桶翻在地上,燃烧着的纸片洒了遍地。
迈克叫喊起来——发出了一声尖叫——跪倒在地板上,不停地拍打着地面,试图扑灭火苗。我发现一片烧着的碎纸落到了床底,迈克没有注意到。火舌渐渐舔上了床单的边缘,可是我既不能动也叫不出声,于是我只能直直地躺着,望着火势在床单上蔓延开。床单开始冒烟,我闭上了眼睛。房间会烧起来,我想,迈克会烧起来,我会烧起来,没有人会真正知晓这里发生的故事,在这个房间发生过的故事,正如没有人会真正知晓多年前此地发生的故事一样,历史将成为灰烬,被种种猜测取代。
我咳嗽着,一阵狠命的干呕被塞在喉咙里的袜子堵住。我开始窒息。我想到了我的儿子。现在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但至少死前我知道自己有个儿子,而且他活得好好的,开开心心,这已经足以让我快乐。我想到了本。我嫁的、却又忘记了的男人。我希望见见他。我希望告诉他,经过诸般波折以后,此刻我能够记起他。我记得在屋顶派对上遇到他,他在一座俯视全城的山上向我求婚;我还记得在曼彻斯特教堂里举行的婚礼,在雨中拍摄的结婚照。
而且,没错,我记得我爱他。我知道我真的爱他,我会一直爱他。
一切渐渐沉入了黑暗之中。我无法呼吸。我可以听见火舌劈啪作响,感觉到火焰烧灼着我的嘴唇和眼睛。
我永远也遇不到幸福的结局,现在我知道了。不过这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
我躺着。我已经睡过一觉,但时间不长。我能想得起我是谁、到过哪里。我能听得到声音,嘈杂的车流声,还有一个既不升也不降、一直平平稳稳的警报声。我的嘴里有什么东西——我想到了一只团起来的袜子——但我发现自己可以呼吸。我害怕得不敢睁开眼睛,不知道会看到些什么景象。
但我必须睁开。我别无选择,只能面对既成的现实。
光线很足。我看见低矮的天花板上有一根荧光管,与之并行的是两根金属条。两侧的墙壁靠得都不远,硬邦邦的,上面的金属和塑胶闪闪发光。我辨认得出抽屉和架子,上面摆着瓶子和盒子,另外还有一闪一闪的机器。一切都在动,在微微地震荡,我意识到正躺着的这张床也是一样。
我的身后伸出一张男人的脸,在我头上。他穿着一件绿色衬衫。我不认识他。
“她醒了。”他说,接着眼前出现了更多的面孔。我飞快地扫视着他们。迈克不在其中,我稍稍放松了些。
“克丽丝。”有人说,“克丽丝,是我。”这是个女人的声音,我认得它。“我们在去医院的路上。你断了锁骨,不过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死了。迈克死了。他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这时我看见了说话的人。她微笑着,握着我的手。是克莱尔。跟那天我看见的克莱尔一模一样,不是我刚睡醒时可能会期待见到的年轻时候的克莱尔。我注意到她戴着上次戴过的那对耳环。
“克莱尔?”我说,但她截住了我的话。
“不要说话。”她说,“尽量放松。”她握住我的手,俯身向前摸了摸我的头发,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但我没有听清。听起来似乎是,我很抱歉。
“我记得了。”我说,“我记起来了。”
她露出了微笑,然后她向后退开,一个年轻男人换到了她的位置。他的脸型瘦窄,戴着一副宽边眼镜。有一会儿我以为他是本,然后反应过来现在的本跟我该是同样年纪。
“妈妈!”他说,“妈妈!”
他与海伦的合影中那副模样相比一丝不差,我意识到我还记得他。
“亚当?”我说。他拥抱我时话语哽在了我的喉咙里。
“妈妈。”他说,“爸爸正在赶来,他快要到了。”
我把他拉到身边,呼吸着带有我儿子气息的空气,我非常高兴。
*****
我无法再等下去,时间已经到了,我必须睡觉。我有个单独的房间,因此对我来说没有必要遵守医院严格的规程,但我实在精疲力竭,眼睛已经开始合上了。到时间了。
我已经跟本说过话,跟那个我真正嫁的男人。似乎我们谈了几个小时,虽然实际上也许只有几分钟。他告诉我警察一通知他,他就乘飞机赶来了。
“警察?”
“是的。”他说,“当他们发现跟你一起住的人与‘韦林之家’认定的身份不符,他们便开始找我。不清楚是怎么找到的,我猜他们有我的旧地址,应该是从那里开始着手的。”
“那你在哪儿?”
他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我已经在意大利待了几个月。”他说,“在那里工作。”他顿了一下。“我原本以为你一切都好。”他握着我的手,“我很抱歉……”
“你不可能知道会出什么事。”我说。
他扭开了头:“我离开了你,克丽丝。”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克莱尔告诉我了。我读了你的信。”
“我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他说,“真的。我以为这样事情会有所改善。帮得上你,帮得上亚当。我试图开始新的生活。真的。”他犹豫了一下。“我以为只有离婚才能办到这一点。我以为这样我才能解脱。但亚当不理解,即使我告诉他你根本不会知道,你甚至不记得嫁给了我。”
“结果呢?”我说,“离婚让你开始新生活了吗?”
他转身对着我:“我不会骗你,克丽丝。我有过别的女人,不是很多,但有些。那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许多许多年了。刚开始没有什么认真的关系,但几年前我遇到了一个人,跟她同居了。不过——”
“不过?”
“嗯,结束了。她说我不爱她,说我一直爱着你……”
“她说得对吗?”
他没有回答,因为害怕听到他的答案,我说:“那现在怎么样?明天怎么样?你要把我送回‘韦林之家’吗?”
他抬头望着我。
“不。”他说,“她是对的,我一直爱着你。我不会再让你回那里去。明天,我要带你回家。”
现在我正望着他。他坐在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尽管已经打起了呼噜,头也别扭地歪着,他却仍然握着我的手。我只能辨认出他的眼镜,还有脸上的那道疤痕。我的儿子出了房间打电话给他的女朋友,对着他还没有出生的女儿低声道晚安;我最好的朋友在室外停车场里,抽着香烟。不管怎么样,我的身边都是我爱的人。
早些时候我跟纳什医生谈过。他说我离开“韦林之家”的时间约在四个月前,那时迈克开始去中心探望不久,自称是本。我自己办理了出院手续,签署了所有文件。我是自愿离开的。虽然工作人员觉得该尝试阻拦我,却没有办法。离开时我随身带走了为数不多的照片和私人物品。
“所以迈克才会有这些照片吗?”我说,“我和亚当的照片,所以他才会有亚当写给圣诞老人的信和他的出生证明?”
“是的。”纳什医生说,“这些是你在‘韦林之家’时自带的照片,离开时也拿走了。迈克一定是在某个时候销毁了你跟本的所有合影,说不定是在你离开“韦林之家”前——护理中心的工作人员变动频繁,他们并不清楚你的丈夫真正长什么样子。”
“可是他怎么能拿到这些照片呢?”
“照片在你房间一个抽屉的相册里。一旦开始探望你之后,他要接近照片是很容易的。他甚至有可能在里面混进几张他自己的照片。他肯定有一些你们的合影,在你们……嗯,在多年前你们交往的时候照的。‘韦林之家’的工作人员确信来探望你的男人跟相册照片里的是同一个人。”
“这么说我把属于自己的照片带回了迈克家,他把它们藏进了一个金属盒?接着他编了一个火灾的故事来解释为什么照片的数目这么少?”
“是的。”他说。他看上去又疲惫又内疚。不知道他是否因为发生的事而有些自责,我希望他没有。他帮了我,毕竟。他曾经解救过我。我希望他仍然能够写完论文,在会议上宣讲我的病例。我希望他为我做的这一切得到认可。毕竟,如果没有他,我——
我不愿意去想没有他我会陷入什么处境。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我说。他解释说我跟克莱尔谈过后她担心得不得了,但她要等到第二天我打电话过去。“迈克一定是当天晚上从你的日志里拿走了几页,因此星期二你把日志给我时并没有察觉到有任何异样,我也没有。到了时间你没有打电话,克莱尔便试图打给你,但她只有我给你的那部手机的号码,而那部手机也被迈克拿走了。今天早上我打那个号码你没有接的时候我原本该知道事情有问题的,可是……”他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说,“说下去……”
“有理由猜测,他从上周起已经开始在读你的日志,说不定更早。刚开始克莱尔无法联系上亚当,也没有本的号码,于是她打电话去了‘韦林之家’。那边只有一个联系电话,他们以为是本的,但实际上是迈克的。克莱尔没有我的电话号码,甚至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打电话给了迈克所在的学校,说服他们把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给了她,可是两样都是假的。她简直是进了一个死胡同。”
我想着那个人发现了我的日志,每天读着它。他为什么不毁掉它呢?
因为我写下了我爱他。因为他希望我继续相信这一点。
或者有可能我把他看得太好了。也许他只是想让我亲眼看到它烧成灰烬。
“克莱尔没有叫警察?”
“她报警了。”纳什点点头。“不过等到他们真把这当回事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天。在此期间她联系上了亚当,他告诉她本已经在国外待了一段日子,而据亚当所知你还在‘韦林之家’里。于是亚当联系了‘韦林之家’,尽管他们拒绝给他你的地址,不过到最后工作人员还是软了下来,把我的号码给了亚当。他们一定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折中之法,因为我是个医生。今天下午克莱尔才找到我。”
“今天下午?”
“是的。克莱尔说服我有些事情不对劲儿,当然看到亚当还活着也证实了这一点。我们到了你家,但那时你们已经出发去布赖顿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今天早上你跟我说本——对不起,是迈克——告诉你,你们要去度周末。你说他告诉你要去海边。克莱尔刚刚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我猜他是带你去了那儿。”
我往后仰倒。我觉得精疲力竭,只想睡觉,可我不敢睡。我怕我会忘记。
“可是你告诉我亚当死了。”我说,“在停车场的时候你说他被杀了。还有火灾,你告诉我有过一次火灾。”
他露出了微笑,神情有些悲伤。“因为你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告诉他我不明白。“在我们认识后几个星期,有一天你告诉我亚当死了。显然迈克是这么告诉你的,而你相信了并告诉了我。当你在停车场问我的时候,我把我相信的真相告诉了你。火灾也是一样。我相信曾经有过火灾,因为你是这么说的。”
“但我记得亚当的葬礼。”我说,“他的棺木……”
他笑了,脸上是悲伤的神色。“是你的想象……”
“可我见到了照片。”我说,“那个人——”我发现要把迈克的名字说出口很难,“他给我看了我和他的合影,还有我们两人的结婚照。我发现了一张墓碑的照片,上面有亚当的名字——”
“那些一定是他伪造的。”他说。
“伪造的?”
“是的。在电脑上。现在要伪造照片真是太容易了。他一定已经猜到你起了疑心,所以把照片放在了你会找到的地方。也有可能你们两人的合影也有一些是伪造的。”
我想到了日志中多次记录到迈克在他的办公室里工作。难道这就是他一直在做的?他对我的背叛真是彻头彻尾。
“你还好吗?”纳什医生说。
我笑了。“是的,”我说,“我想是的。”我望着他,发现自己可以想出他穿另外一套西装、头发更短些的模样。
“我能记住事情了。”我说。
他的表情没有变。“什么样的事?”他说。
“我记得你留另外一种发型的样子。”我说,“我还认得本。还有亚当和克莱尔,在救护车上。我记得那天跟她见面,我们去了亚历山大宫的咖啡厅,喝了咖啡。她有个儿子,叫托比。”
他露出了笑容,但那是伤心的笑容。
“今天你读过日志吗?”他说。
“是的。”我说,“可是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能记起我没有写下的事情。我记得她戴的耳环,跟她现在戴的一模一样。我问过她。她说我是对的。我能记起托比身穿一件蓝色风雪衣,袜子上有些卡通图,我记得他很不开心,因为他想要苹果汁,可是咖啡厅只有橙汁和黑加仑。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些事情我虽然没有写下来,但我还记得。”
他显得开心了些,但仍然一副谨慎的模样。
“帕克斯顿医生的确说过他找不到导致你失忆的明显的器质性原因。似乎有可能,你的失忆至少部分——跟生理原因一样——应该归结于你的经历所造成的情绪创伤。我想另外一次创伤有可能抵消其作用,至少在一定程度上。”
我向着他没有说出来的话奔了去。“所以我可能有希望康复?”我说。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感觉他在权衡该说什么、我能受得了多少真话。
“不得不说这不太可能。”他说,“过去短短几个星期改善了许多,但记忆并没有完全恢复。不过有可能。”
我感到心中涌上一股喜悦:“难道我记起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情还不够证明记忆已经恢复了吗?我又可以形成新的记忆了?还能留住它们?”
他欲言又止:“是的,可以证明。可是克丽丝,我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效果可能并不持久,要到明天我们才会知道。”
“等到我醒过来?”
“是的。完全有可能今晚一觉过去,你今天所有的回忆都会被通通抹掉。所有新的记忆和所有旧的记忆。”
“有可能跟我今天早上醒来时一模一样?”
“是的。”他说,“有可能。”
一觉醒来便会忘记亚当和本似乎让人无法想象,感觉仿佛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我开口说。
“记日志,克丽丝。”他说,“你还带着吗?”
我摇了摇头:“他把日志烧了,所以才起了火。”
纳什医生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太可惜了。”他说,“不过这没有关系。克丽丝,你会没事的。你可以开始记另外一本。爱你的人回到你身边了。”
“我也想回到他们身边。”我说,“我希望回到他们身边。”
我们又谈了一小会儿,他希望让我和家人多待一会儿。我明白他只是希望我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我明早醒来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坐在我身边的人是谁、不知道那个自称我儿子的人是谁的话——可是我必须相信他错了。我的记忆又回来了,我确信。
我望着熟睡的丈夫,他在昏暗的房间中隐隐约约现出了轮廓。我记得我们相遇在派对的那个晚上,我和克莱尔在屋顶上看烟花的那一晚。我记得在维罗纳度假时他求我嫁给他,记得我在说“我愿意”时心中涌起的激动。还有我们的婚礼、我们的婚姻、我们的生活,我记得这一切,我露出了微笑。
“我爱你。”我悄声说。我闭上眼睛,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