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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珠帘几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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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钰到了寄柔的院子,一路畅通无阻上了二楼,见无人来迎,便隔着福寿万字楠木窗一看,见明间里头不见寄柔,唯有那个愣愣的丫头望儿正拿着一件衣裳在熏炉上烘着,承钰便假咳一声,望儿闻声看来,忙将衣裳堆在一边,跑出来堵在门口,问道:“三爷来干什么?”

    承钰见望儿这一副提防的样子,也觉有趣,故意脑袋往里一探,作势就要进去,“你们姑娘在里头?”

    “……不在。”望儿说完,就要关上门。

    承钰动作极快地挤进了门,顺手将她的辫子一揪,笑眯眯地说道:“不在唔,怎么我好似听见柔妹妹和二妹妹的说话声好你个丫头,当着主子的面撒谎我是洪水猛兽,能吃了你不成?”

    望儿嘴角一耷拉,又不能告诉他:姑娘嫌芳甸太爱和三爷说话,因而连着对芳甸摆了一天的脸色。望儿心道:姑娘瞧不上你,不乐意和你打交道,你怎么脸皮那么厚呢?于是回答承钰时,脸上就带了几分不敢苟同:“姑娘是在和二姑娘说话,都是些花儿粉儿之类的琐事,三爷就不要掺和了吧!”

    承钰气得作势要打,望儿忙抱着脑袋跑回熏炉旁,眼不斜视地薰起了衣裳。承钰嘴一撇,也懒得和她计较,只是临进去前,好巧不巧地往望儿手上看了一眼,正见竹笼上展开的乃是一件青绢的贴身小衣,素面无纹的底子,衣缘细细压了一圈水绿掐边。本也不是多么露骨香艳的物件,却惹得承钰没来由颧骨一热,待要回头,却又被望儿一眼瞧见了,往自己手里一看,又往承钰脸上一看,忽的调转了个方向,拿背对着承钰,将他的视线都挡住了。

    承钰被她气得咬牙切齿,重重地在那灯笼框菱花隔扇门上一敲,便走进稍间里去了。

    却见那梨花木包镶南床上,寄柔和忆容一人抱着一个手炉,胳膊肘儿撑在紫檀小几上,对着那一副黑白棋局沉思。因早听见了外头承钰和望儿的对话,她们两个也不回头,忆容便笑道:“哟,好大气量,赶情说不过一个笨嘴丫头,就来对着我们这样摔摔打打的!”

    承钰鼻子里一声冷笑,歪着身子坐在床边也看了几眼,随口说道:“你也别急,气我的日子不长了,才刚爹和娘还在商议,过了这三个月就把你嫁出去呢!”

    忆容大惊失色,连棋也顾不得下了,直接转过身来,口不择言地说道:“胡说!胡说!你几时听爹和娘商量这事来着难得有一次爹见了你不是骂你,反倒要和你商量事儿了?”

    承钰吊起她的胃口来,反而不说话了。只负着手在地上走了几步,左右看看,见墙上挂着一副九九消寒图,上头用墨勾了八十一个圆圈,他便提起笔来,朝外头一看,说道:“今天天气好,晴!”将一个圆圈的下半圈涂满了,又将代表前一日的那个圈在中心点了一点,代表有雪。点到一半,不意想起了前头在雪地里虞韶追着寄柔马车的情形,顿时手下便重了,将那一点画成了重重一捺。承钰烦躁地将笔一扔,回头说道:“容儿,你先自己去玩,我有要紧事要和你柔姐姐商量。”

    忆容眼睛一转,满脸的焦急变做了戏谑,她手指轻轻在红唇上一点,忽然笑道:“吓死我了,原来你是诳我,想让我去娘那,然后把位子给你腾出来!哼,坏三哥,我才不动呢!”说完身子一扭,又往里挪一挪,竟是打定主意不起身的意思。然后挑眉将承钰一瞅,笑嘻嘻道:“三哥哥,你昨天说了,柔姐姐胆儿小,爱哭,我得替你……”

    那“替你”两个字才一出口,被承钰提着领子直接从床上提了起来,然后往地上一按,挥挥手道:“不用你替!你快出去罢!”

    忆容在他背后捺了捺眼角,做个鬼脸,便咯咯笑着跑下楼了。

    承钰定一定神,隔着小几在寄柔对面坐了。只是尚在斟酌字句,还未开口,眼睛在室内逡巡着,看见次间里正对着的那一堵墙上,有个内嵌的格子,原本是挖做琴架的,却被她布置成了一个龛位,里头摆着一个牌位,下面的八仙桌上放着几碟瓜果,一个袅袅生烟的香炉,炉里的香才燃了一小半。

    寄柔的父母,便是在良王世子做统帅的真定一战中殁了的……

    承钰便心里一动,那个之前想也不曾想过的念头直接冲到了嘴边,“柔妹妹,昨天那个姓虞的人,是你认识的?”

    寄柔正一颗一颗地把棋子收起来,闻言,她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一下,那一只白生生的手,映着黑玉棋子,愈发白得剔透了。她将手指一收,一颗棋子握在掌心里,然后抬眼对着承钰微微一笑,很自然地说道:“不认得,他不是庆王府的人么?我自来金陵,一个王府的人也没见过。”

    “当真?”承钰有些不大相信地瞅着寄柔。

    “自然当真。”

    承钰便放下心来,想要告诉她虞韶上门的事,又不知该如何措辞,况且这种事让她知道,恐怕也是徒增烦恼。索性不说了,借着宗海的口,严厉地告诫那个虞韶一番,也就是了。

    打定了主意,承钰心情顿时轻松不少,眼睛看着寄柔收棋子,只觉得那黑白夹杂的,也有几分易趣,于是也不动手,只盼着她多装一会,嘴里却笑着说道:“再说你几时和二妹妹这样好了你们俩不是惯常都泾是泾,渭是渭的吗?”

    “谁是泾,谁是渭了”寄柔失笑,樱唇里露出一排编贝般的牙齿,十分俊美。她嗔怪地乜了承钰一眼,说道:“二妹妹是府里正经的小姐,我哪里敢和她泾渭分明呢?再者,或许是过了昨晚那一件事,如今见着她,也觉亲切,想必二妹妹也是这样想的吧。”

    “诗云:泾以渭浊,湜湜其沚。真计较起来,自然你是清的,她是浊的。”承钰说着,对忆容这个嫡亲妹妹毫无愧疚,“她心倒也不坏,只是爱耍小聪明罢了。不像你。”

    不像我什么?寄柔侧耳聆听,却没有了下文。

    承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因寄柔也不甚热情,他便见机立了起来,才走出隔扇门,又折回来,依旧没头没尾地对寄柔说了一句:“柔妹妹,你别怕。”然后便往楼下去了。

    寄柔握着棋子,出了一阵的神,侧着脸从窗子往底下院子里看去,见承钰那一条玉树临风的身影,在假山旁停了一停,又往墙那头的庆王府花园张望了几眼,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便步履奇快地离去了。

    寄柔夜里反复思索,只觉得承钰临去那一句似乎很有些深意,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翌日早起,嬷嬷领着端姑来给她见礼。端姑自去了庄子上,如鱼得水,若非为了要紧的事,惯常不肯进府里来。这一趟来,寄柔便知不妙,果然端姑才一进门,便煞白着脸,把门窗关严了,对寄柔说道:“妹子,不好啦,你猜我今天看见谁了?”

    这个答案,寄柔连想也不敢想。她心里一沉,不抱希望地问道:“虞韶?”

    “是呀!”端姑点头不迭,“就是原来在濮阳那个姓虞的小侍卫!这两年他长大了不少,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哪个男人家有他那么白,那么俊的呢!他牵着马就守在徐府东侧那个给下人进出的角门外,任谁经过都得多看几眼。恐怕再守那么一天,全府里的人都知道啦!”

    端姑说完,和杜氏两个人都万分紧张地盯着寄柔,起初见她只是两眼望着龛位前香炉上的那青烟,眼珠子久久也不动一下,于是都着了慌,生怕她是给吓傻了––端姑便伸出手来,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寄柔却把头转过来,脸上竟然很镇定,简直是微笑着的––杜氏便心里一冷,轻声唤道:“柔姐?”

    寄柔只说了一句:“嬷嬷,你别担心。”之后便拿起手里那只做了一半的海獭昭君套,一针一线地缝起来。

    杜氏冷眼瞧着,也不知寄柔到底是个什么打算,等了半晌,见寄柔又低下头,从一只黑漆嵌螺钿花鸟纹的宝匣子里用手指拨来拨去,拨弄了一阵,拣出一颗圆润晶莹的东珠来,在昭君套上比划着。杜氏心里也是糊里糊涂的,便坐下来,搭讪着问道:“做的这么细致,是给谁的呀?”

    寄柔说道:“给姨母的。”

    “说起夫人,我倒想起来了,刚才我进府里来的时候,看见芳甸那个丫头往夫人的院子里去了,一头走着还抹眼睛,跟谁闹脾气了似的。”端姑不大看得上芳甸,提起她来,语气总有些生硬。她眼睛朝外头一看,见望儿正教着一个小丫头擦一只莲花青蛙笔洗,便继续说道:“妹子你这统共丫头也没几个,芳甸还整日里乱跑,剩下那几个人,哪忙的过来?”

    杜氏问道:“抹眼睛那兴许是在谁那受委屈,哭了。”只是跑到罗夫人院子里去哭,算什么事呢?

    寄柔便笑了一下,拖着长长的调子说道:“嬷嬷,还能有谁给她委屈受自然是在我这受的了!她原来就是姨母房里的丫头,比咱们这只有好的,没有差的。伤心了跑回去哭一场,兴许姨母就叫她仍回去伺候了。”

    杜氏听了这话,就有些生气老人家上了年纪,难免嘴碎,于是同端姑抱怨起芳甸的许多坏处,端姑听了这话,如何不满心的畅快两人凑到一起,倒前所未有地投了机缘,唧唧哝哝地说了起来,连虞韶那一桩麻烦事也抛之脑后了。

    寄柔做了许久的活,立起身来,揉了揉眼,走到廊上,倚靠着那沥粉金漆廊柱往远处眺望。实际上从这二楼看,被那座假山挡着,视野并不开阔,但胜在隐蔽,也清静––近来似乎不大听到承钰在隔壁王府里吹笛子了,寄柔忽然想道。

    到天黑前,端姑便要告辞了,寄柔看着她出门,冷不丁说道:“你要是看见虞韶还在外头,就跟他说,让他明儿在镇淮桥附近的织锦坊等我。”

    端姑愕然,眨巴着眼睛看看杜氏,杜氏也把眉头锁了起来,不赞同地说道:“柔姐,才出了山上那一桩事,你这两天可不好出门了。”而且出门去见虞韶依照杜氏的意思,宁愿自己去和他拼命,也不肯放寄柔被他多看一眼。只是这些日子来,寄柔的心思仿佛越发重了,凡事又比以前有主意,杜氏反而不好贸然开口了。

    寄柔看见杜氏那个为难的神情,便笑道:“也不是为见他,我是记得才来的时候承蒙秀姐姐送过我一盒好胭脂膏子,想要回礼,一来天气冷了,花也谢了,没法自己制,二来府里的膏子都用腻了,不及外头的新鲜样式多。见他不过是顺便。那里是街上,人多眼杂的,还怕他什么正好我也有些话要交代他。”

    杜氏见寄柔一二三条说的头头是道,哪里还能反驳,只能半信半疑地答应了,又琢磨道:“那你也不能自个儿一个出门,太扎眼了些。”

    寄柔一同出门的伴儿早就找好了,便是忆芳。翌日一早,她还在梳洗,忆芳便雀跃地跑了进来,身上穿的一件簇新的方领开襟红暗花罗绣夹衣,领口坠着一粒金南瓜扣子,腰上不用宫绦,却是一根细细的金链,上头挂了毛镊子,耳挖子一类的零碎物事,走起路来叮当乱响,真是别样的热闹。见寄柔和望儿都往她腰间那条金链子上看,忆芳的一张小脸却窘迫地红起来,支支吾吾地说道:“玉佩我那里也有几个好的,是母亲说外头人慌马乱的,还是不用的好。”

    “你这样就很好。”寄柔对她赞许地一笑,请忆芳在外头坐了,自己加快动作盥洗。

    忆芳便老实坐了,拈了几个果子吃,又眼睛咕噜噜转着观察寄柔房里的摆设,因她在徐府十几年,这绣楼里却是头回上来,如今见满眼的堆金砌玉,古玩珍奇,心下暗暗地羡慕。看了一阵,又见望儿领着一群丫头,赶风儿似的,一时端着银盆,捧着帕子、胰子进去了,一时又在里头叽叽喳喳,说穿哪件衣裳,戴哪个首饰好。不多时,就见寄柔从稍间里出来,身上穿着银蓝两色刻丝袄子,牙白盘金彩绣绵裙,腕子上一只金累丝烧蓝珊瑚镯子,一边走动时,听见“叮叮”轻响,原来是珊瑚镯子碰上了衣襟上的飞蛾玉扣子。青鬓红颜,真是素到极点,又艳到极点。

    忆芳一厢看得入迷,寄柔也在忖度:忆芳虽然也是大房的小姐,姨母平日里说起来,总说“大房只有徐大姐姐一个女孩儿”,分明是不把忆芳算在内了,可怜她堂堂定国公府的小姐,穿戴上还不如自己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也是可怜。为着罗夫人的缘故,寄柔对忆芳倒有几分愧疚了,于是从发髻里将一支和田玉寿桃簪儿拔下来,稳稳地插进忆芳头发里,端详一下,笑道:“这下就更好了。”然后两人携手下了楼。

    金陵的功臣贵戚的府邸,多是沿着秦淮西段,从下浮桥到镇淮桥,尽是朱门绮户,庭院深深。寄柔和忆芳同乘一辆马车,沿途见茸茸新雪盖了侯门府邸的飞檐斗拱,秦淮河里河水寂寂。快到镇淮桥时,一群华服少年骑着马吵吵嚷嚷地走过来了,忆芳忙放下车帘,眼睛却不自禁地从缝隙里溜出去。她忽然“咦”一声,说道:“三哥哥。”

    寄柔不由问道:“你看见三哥哥了?和那群人一起?”

    忆芳忙点头,拉着寄柔的袖子,要她也来看。寄柔却没动,扶了扶手上滑下来的镯子,仍旧端端正正地坐着,见忆芳津津有味地看着外头,还是没忍住,又问道:“他在干嘛?”

    忆芳歪着脑袋看来看去,嘻嘻笑道:“我看见了,他们在比冰上叠罗汉呢!哟!”

    被她这一惊一乍的,寄柔也难免紧张起来,忙问:“怎么?”

    忆芳看得热闹,在车里把手拍的“啪啪”响,一边替寄柔讲述:“三哥哥真厉害!哪吒探海!金鸡独立!童子拜观音!凤凰展翅!这个是猿猴献桃!他怎么什么都会呀……哎呀,他摔了,”忆芳不无遗憾地叹口气,“这下坏了,衣裳准湿透了。”

    寄柔顿时想起了绵阳太子那一幕,噗嗤一声笑出来。直到马车走的远了,再看不见了,忆芳才恋恋不舍地把脑袋收了回来,却见寄柔脸上的笑容早消失的无影无踪。她不解地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马车已然停了,面前正是镇淮桥的织锦坊。

    因为时候还早,店铺里寥寥的几个人,忆芳孩子心气,看见槅子上陈列的五花八门的脂粉,便心也痒了,眼也亮了,直拉着寄柔要指点给她看。寄柔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见一个穿红着绿,店主模样的妇人从后头一个小门里出来,奉了两盏香茗,放了一个十锦干果匣子,然后对寄柔说道:“我们这铺子里还有个极难得的物事,北边来的,姑娘去看看?”

    寄柔一听这话,心里就明白了,一边嘱咐忆芳在外头安心喝茶吃果子,自己跟着那妇人,一直进了店铺后头的院子,见一方天井下面,种了几株腊梅,含香待放,十分幽静。又有一个石桌,几个石几,早用狼皮褥子铺好了,雪也扫的干干净净。一个穿黑衣的少年便坐在石几上,状极无聊地把一个黄金小匕首抛上抛下。听到些微的那点动静,他登时立起身来,连落在地上的匕首也顾不得捡,便三两步走过来,一双清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欣喜。

    寄柔下意识地将斗篷拢了拢,左右逡巡着走到那石几上坐下。虞韶一见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情态,笑容越发欢畅了,忙跟上去。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回头一望,见那妇人早不见了,于是对寄柔讨好地笑道:“你别怕,我昨天来给了店主几两银子,叫她把人都在外头安置了,只等你来。这会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你可以放心说话了吧?”

    寄柔不动声色地将虞韶一打量,心想:他好似长高了,只是仍旧不老成,说起话来直来直往,半点不避讳的。况且看情形,陆宗沅也的确不在金陵,于是她暗自把吊起来的那颗心放下来大半,极矜持地一笑,说道:“你好大手笔,说几句话而已,还要这样兴师动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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