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本色的幔帐也被人扯掉半边,土地爷身上金粉斑驳,露出灰白色的泥塑胎子来。佛台下又倒着一盏烛台,底座上镌刻着某年日月濮阳县官府营造云云。
到濮阳县境了!寄柔心里一松,双腿立时一软,瘫坐在地上。这才见自己一只脚光裸着,绣鞋已经不知何时丢到哪里去了,脚底板上核桃大两个淤泡,烧心的疼。她这时眼泪也哭干了,浑身半点劲提不起来,只得用裙子将双脚遮住,勉强起身,在庙里转了一周,找到一只空的米缸,干涸的油壶。无计可施,又嫌那半幅幔帐腌臜,只得和衣在佛案下蜷缩着睡了。
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待到睁眼,只见青白色的月光照在地上,像铺了层银霜,静谧异常,没有嬷嬷轻轻打鼾的声音,也没有见喜不时磨牙的声音,身下冰凉入骨,硌得生疼,从头脸到手脚,无一处不酸痛。寄柔怔忪地躺了半晌,才想起来,她已经不在真定冯府,而是濮阳城外的荒郊野岭,而她的爹娘此时被周军围着,嬷嬷也不知所踪,连可怜的见喜都被敌军捉走了!在离开真定的头个晚上,是她的生辰,见喜还领着屋里的几名小丫头,欢欢喜喜地来给她磕头,要讨一杯寿酒喝。那时娘也在,亲自执壶倒了三盅温好的黄酒,她头次吃酒,好奇极了,一口气灌进去,从喉头烫到小腹,眼泪顿时被逼了出来,泪眼朦胧中,看见娘的鬓发光洁,耳朵上两只碧玉坠子,晃晃悠悠打着秋千,晃得她眼晕,于是脑子越发沉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现在回想,那时娘的眼角分明是含着泪的,娘知道她要走了,所以舍不得……寄柔哽咽一声,把脸埋在袖子里,喃喃地叫:“娘。”昏昏沉沉地,又睡过去了。
睡梦中,有人把她抱了起来。
寄柔心里一跳,脱口而出:“嬷嬷!”
然后睁眼细看,眼前一片漆黑,月亮的光被树影遮住了。这人不是嬷嬷,他扑哧呼哧地喷着酒气,身上臭不可闻,不是嬷嬷那样香甜的。寄柔拼命挣扎,被人拖着腿出了佛案。月光又来了,正照在她的脸上,她睁大了恐惧的眼睛,想要看清是谁,那人似捡到宝贝般,惊喜地嘟囔了一句,扯着她的裙子就往下拽。寄柔先是咬牙不肯出声,不顾一切地厮打,终于感觉双腿一凉,知道裙子被扯掉了,她瞪着眼睛,“哇”一声哭出来,嘶声叫:“娘!”又叫:“嬷嬷!”原来她的眼泪并没有干,这时才汹涌而至,顺着脖子流了满襟。寄柔嚎哭着,一口气上不来,正要厥过去之际,听见一声闷响,那个人沉重的身体倒在她的身上。
寄柔肩膀一耸,打了一个剧烈的哭嗝,然后抽冷子似的,浑身战栗起来。
有一盏油灯点了起来,那个人的身子被提起来扔到了一边。油灯又往前递了递,照见了她的脸。寄柔直着眼,咬得牙关格格作响。听见“咦”一声,有一张脸也凑了上来。
四周皆是漆黑,方寸间的灯光下,寄柔看得仔细,这是张少年的脸,深眼窝,眉骨隆秀,卷曲的睫毛又长又密。他的眼睛,像骆驼,沉默而清澈,脸皮子却是雪白雪白的。
“你……没事吧?”他迟疑着开了口,语调有些奇怪。
寄柔听出来了,是周人的口音。
她不知何时生出的勇气,使劲将他一推,撒脚就往外跑。
这少年人一时不防,竟被她推个倒仰,油灯也咕噜噜滚在地上。他忙起身追上去,见寄柔正要冲出门外,于是提着她的衣领就拽了回来。
“别跑呀。”他又道,语气里颇有些埋怨,好似吓唬小孩,“外面有狼,吃你!”
寄柔啐他一口,想也不想就往他脸上抓去。这少年面貌虽稚,身量却极高,见状连连后退几步,双手钳子似的,紧箍着寄柔的胳膊。然后他四下一看,将背后的弓箭卸下来,取下弓弦,绑住她的手,又弯下腰来,绑住她的腿。
寄柔想起自己裙子已经被扯落了,只穿着亵裤,忙不迭倒退,口中尖叫着:“别碰我!”
那少年充耳不闻,绑定之后,扯了扯,见松紧合适,便拦腰将她夹起,出了门,扔在马背上,便催鞭疾驰而去。
到了濮阳城外,晨光微曦,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城头的守将正要吹灭火把,听见马蹄得得,见一人穿着窄袖戎衣,织金罩甲,慢悠悠地打马而来,忙搭弓细瞧。还未看清来人面目,已先认出他胯下那匹乌蹄踏雪的夜照白,于是收弓,纷纷道:“是小虞将军。”
虞韶“吁”一声,掣缰跳下马来,先歪头一看,见冯寄柔半身软软地从马背上垂下,双目紧闭,已经晕过去了。
他这边细看,那几名守将已经围了上来,探头探脑地看了一阵,哈哈笑道:“小虞将军,听说你昨个跟将军借了夜照白,去太行山猎白狐,原来就猎了这么只母狐狸回来呀?没叫这东西把阳气都吸干了吧?”
虞韶骂道:“放屁。”翻身上马,用披风将冯寄柔头脸遮个严实,然后冲守将们挥挥手,一本正经道:“将军令你们乔装打扮在这里守城,你们穿的倒是梁军的铠甲,一张嘴便是周人的口音,叫有心人听见了,坏了将军的大计,该当何罪?”
那守将知道虞韶年纪虽幼,却是将军宠爱的贴身侍卫,也怵他,便道:“虞小将军说的是。”见虞韶要打马进城,忙又扯住辔头,赔笑道:“小将军进城可以,人得留下。上头有严令,闲杂人等不可放进城里,怕走漏了风声。”
虞韶皱眉道:“这人我带回去,自己盘问。”
那守将却执意不肯,眼看要惹得虞韶发怒,有人机灵,上来说道:“小将军莫急,先把人放下,这两天时常有人出城,每回都要捉几个附近的女子回来,如今都关在更房里,只等将军分派了。小将军要认真看中这女子,就先暂且将她关起来,等天亮了在将军面前顺嘴一提,也算过了明路了。你也知道,咱们将军治军甚严,私自劫掠,可是要严惩的。”
虞韶恼怒,却自珍身份,不肯和他们争执,只得忍气吞声,看着众人将冯寄柔从马上搬下来,送往更房去了。
嘴唇上一阵刺痛,寄柔眉头一蹙,睁开眼来。
眼前是张年轻女子的脸,生得浓眉大眼,头发披散,脸颊上一抹淤痕,高高地肿起。
她正睁大了眼睛,大气也不敢喘似的盯着寄柔,手里还捏着根银簪。见寄柔醒了,她满脸喜色,忙将银簪踹回了袖子里,颇有几分心虚地解释道:“我瞧你晕了许久,就试着刺了下人中,没刺疼吧?”
疼,彻心彻骨的疼。寄柔嘴唇翕动着,没有出声。只得摇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那女子慌了手脚,忙问:“真疼啊?你,你别怪我,我也是怕你有个好歹……”
寄柔勉强笑了一笑,因嗓子干涩,她一字一句道:“不疼,多谢姐姐。这是哪里?”
“濮阳县城啊。”女子引着她往窗棂外面看,“看见没有?那是城墙垛子,还有人在把守呢。昨晚是一批人,刚才天亮了,又换了一批人。”
寄柔眼睛一亮,一迭声道:“濮阳城守在哪里?我要见他!”
女子见寄柔摇摇晃晃要起身,忙将她拉住。谁知她那样一个纤细柔弱的小姑娘,居然力气恁大,扯着她往门口去。门口有守卫听见响动,往此处探了探脑袋,交头接耳起来。那女子心道:坏了!忙一把将寄柔搡了回去,捂着她的嘴,附耳低语道:“你别叫啦!知府老爷半个月前就跟周军递了降书,请他们进了城。这会城门口把守的都是周兵,要让他们听见你认识知府老爷,那就坏啦!”
寄柔浑身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得拿一双雾沉沉的眼睛直直地瞧着她。
女子被她看得头皮发麻,问道:“你……是知府老爷的亲戚啊?”
寄柔摇头。
“那你见他作甚?”
寄柔怔了许久,只把头慢慢垂了下去。
女子见寄柔沉默,遂放下心来,把手收回,要劝她,还未开口,自己眼圈先红了。她恶狠狠地,往城门口瞅了一眼,压低嗓门道:“你不管有什么念头,趁早打消!那狗官只顾着巴结周军,还管咱们死活?濮阳城半个月前神不知鬼不觉被周军占了,如今又守得铁桶似的,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周围乡亲没有一个知情的。我昨儿个还好好地在河里洗衣裳,结果就被那群天杀的给抢来了,在这关了一夜,也不知要打还是要杀,也不知道我那个可怜的妹子,被关到哪去了……”
啊,见喜!寄柔回过神来,迫不及待地左右去看,见这更房里横七竖八躺了十来名年轻女子,有的睡得人事不省,有的紧紧抱着哭哭啼啼。只是挨个辨认过去,也没找着见喜。她失望极了,缩回墙角里,抱着膝盖发呆。
那女子见寄柔这个仓惶的模样,也心生同情,蹭了过去,想要安慰她。凑近一看,方才留意到她那身衣裙已经被撕扯得不成个样子。她脸色变灰了几分,眼里汪着泪呆了半晌,才眉头倒竖,一咬牙,说道:“左右是个死,我赵端姑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待会谁敢拿他的脏手碰我,我就拿簪子往他眼睛里戳!”
而后她拉了拉寄柔的手,道:“好妹子,你别怕,待会就跟着我,看谁敢碰你!我是清水河村的,你是哪个村的?我看你穿的这个衣裳,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吧?”
寄柔迟疑张口,还不及出声,见房门“哐”一声被踢开,两名兵士走进来,点了点人数,吆喝道:“起了,都起了!往外走!”
端姑手里的簪子应声而落。她吓得浑身一个哆嗦,慌忙遮遮掩掩地拾起来,重新揣进袖子里。而寄柔也同个扯线木偶般,被她紧紧拽着手,夹杂在这一群人中,被赶牲口似的出了更房,上了两架牛车。
两辆车拉着人,走街串巷,过了濮阳城市集。城里房屋俨然,看不出什么不妥,只是街上行人匆匆,个个缩头缩脑,不敢抬眼。偶有大着胆子往车上瞥几眼的,也是咂咂嘴,摇摇头,便急忙离去了。赵端姑先是羞得面红过耳,继而被看得怒了,也瞪大了眼睛,谁敢看她,她便横眉竖目看回去。走了顿饭功夫,她扯了扯寄柔的袖子,说:“好妹子,我不识字,你看看那匾上写的什么字儿。”
寄柔闻言抬起头看,见到了一座府邸的角门,墙上贴着条子,写的是“开州府濮阳县知开州府事姚”。那厢牛车停了,几名兵丁已经驱赶着众人进府,寄柔趁乱告诉端姑:“到姚知府的府署了。”
众人进了府署,穿过府堂侧边的甬道,便进了后衙。端姑本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无甚见识。如今既抱定了要寻思的念头,也平静下来,一路昂头挺胸,将这府邸里的雕梁画栋、假山奇石看了个津津有味,间或同寄柔耳语几句,寄柔也不搭理,只是闷头想着心事。端姑撇一撇嘴,也便任她去了。
到了后衙正堂外,众人被喝止停在廊下。寄柔年幼,身量也不显眼,于是将视线极快地在周围一掠。方才一路走来,鲜有人声,唯有此时,见屋檐下左右把守着十几名持刀的护卫,穿得乌金铠甲,面色冷肃,兵刃在日头下寒光闪烁。而那正堂上的门大开着,地上摆着两扇屏风,正中的太师椅上安然坐着一名年轻武将,一手腕上缠着只乌黑马鞭,正用鞭柄轻轻扣着几案。另一手捧着一本府库帑簿,看得专注。有名着四品文官服饰的官人正跪在面前,用袖子替他揩去靴子上的灰尘。揩了半晌,一只才好,那将军倒似脚上也长了眼睛,慢悠悠将另一只脚架起来,叫他继续。
寄柔不忍卒睹,连忙撇开眼。那将军背后站立的一名紧袖戎衣的侍卫正巧走了出来,背着手,昂着头,在檐下往众人中瞧了瞧。瞧见有一个身量极纤细的,垂着头,脖子后面倒是雪白细腻。他便走过来,握拳在唇边低咳一声。寄柔眼皮一撩,见这个人高鼻深目,傲气十足,分明是昨夜里从破庙把她掠来的少年,于是怨恨地瞄他一眼,便别过脸去。
这少年虞韶见寄柔看他,脸上立时浮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负着手,又溜溜达达地踱回去了。
他这一番举动,被另一名侍卫,名叫赵瑟的,一五一十看得清楚。赵瑟生得细眉细眼,笑模笑样,骨子里却最奸猾的。他趁人不备,冲虞韶睐了睐眼,又往将军身上努了努嘴。虞韶撇过头只做看不见,赵瑟“噗”笑了一声,趋前在将军耳边笑道:“人都领来了,您也不抬头看看呐?”
陆宗沅冷哼一声,抬头的同时,放下手里的帑簿,当着心窝直踢一脚,那濮阳知府姚举业臃肿的躯体便往后飞了出去,如山一般瘫在了地上,再没声息了。突生变故,众人都惊怔了,虞韶、赵瑟两人也不敢再打眉眼官司,忙敛容侍立。
陆宗沅似嫌被姚举业玷污了般,轻蔑地掸了掸靴子,起身将帑簿“啪”一声当头扔在姚举业脸上。姚举业颤了一颤,无意识地呻吟起来。陆宗沅才说道:“姚举业任内,濮阳县一县每年亏空万两以上。姚举业为弥补亏空,计亩派捐,每田一亩,要捐大钱五十文。莅任八年,侵吞部定谷价与勒捐的钱数,计赃不下二十余万两。以小民之脂膏,肥其欲壑,留着这样的狗官,白白浪费濮阳城的米粮。来人,把他拖下去,悬挂在城头,先曝晒三日再说。”
寄柔见他突然翻脸,姚举业一个大活人,生生被踢掉半条命,既觉得快意,又是害怕,心里突突直跳。偷眼觑去,见陆宗沅面不改色地走了出来,目光散漫地在众人脸上扫过。原来他也是很年轻的,不过二十余岁,不穿甲胄,也未戴冠,只穿着件青绢箭袖,长眉秀目,双眼极其的明亮,除非动怒,惯常总含着三分笑意。若将手里的乌鞭换做折扇,便不是武夫,是一名斯文俊秀的书生公子了。
走到檐下,被日头一照,他眯了眯眼,皱眉笑道:“你们倒乖觉,不要老的,只要小的,怕方圆百里的大闺女小媳妇都被绑回来了,好大动静!”停了一停,又忍笑说:“赵瑟,你去营中点一点人数,但凡没有见过血杀过人的,或是没来得及娶媳妇开荤的,人手一个。只不许挑拣,分到哪个是哪个——男人不见血,就像刀子没开刃,上了战场腿要软,还没娶媳妇的,也趁着命还在给自己留个后——去吧。”
赵瑟笑嘻嘻地答了声“是”,一阵风般地去了。
被虏来的这群女子,任是再糊涂的,也早明白了。当下哭得哭,晕得晕,寄柔也被刚才那席话惊得好像天上冷不防劈下一个响雷,震得半晌做声不得,连手心里被端姑的指甲刺进肉里也不觉得了。隐约中,听见陆宗沅又叫道:“虞韶过来。”
虞韶走过来,虽强作镇定,却抑制不住耳朵也臊红了,半晌,才轻声道:“我,我杀过人,见过血!”
“这样啊……”陆宗沅拖长语调,乜斜了虞韶一眼,然后点点头,仿佛认可了虞韶的说法。
虞韶察言观色,登时懊悔,忙硬着头皮补救道,“可我还没娶媳妇,公子爷也知道,我家里……三世单传。”
陆宗沅忍俊不禁,摇头道:“你才多大,娶媳妇早了点吧。”
虞韶挺了挺胸膛,不再扭捏,一张脸板板正正,大声道:“回将军,属下十六岁,不早了!”说着不由俊脸微红,垂着的眼帘下,眸子飞快地一转,把视线投向了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