睛虽睁着,人却已不太清醒,“……对不起,时时。”
他一遍遍道着歉,嘴里接二连三说着胡话,接着,这个平日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男人又开始哭,仿佛遭遇了这世上最为悲惨的事。他一边哭,一边双眼痴痴凝视着张寒时,像个执拗的小孩子一样,追问他:“你原谅我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时时?”
张寒时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明白又不明白,叶初静在为何而道歉。他知他快不行了,过去所有的怨怼,不甘,恨意,这一刻都变得不重要了。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生命流逝的感觉很奇妙,叶初静此刻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全无一丝过去意气风发的模样,张寒时轻轻抚摸他的脸,仿佛看到了许多年以前,那个站在教室门口的少年,他眼神平静,脊背笔直,犹如一棵悬崖边的幼松,苍翠挺拔。
只一眼,这个人就映在他眼底,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像一个烙印,从未曾抹去。
“我原谅你。”
低下头,吻了吻叶初静干涩起皮的嘴唇,张寒时两眼布满血丝,他定定看着叶初静,多么期待下一刻他能睁开眼。然而,男人仿佛睡着了一样,趴在他腿上,一动不动的。
没办法,张寒时掰下了嵌在木板上的一小块金属片,对准自己手腕,划了下去。
“活下去,不要死。你如果死了,我就永远不再原谅你……”温热的血液从白色皮肤间流淌出来,张寒时将手腕举到叶初静嘴边,声音干哑,“我会与别的人在一起,和另一个人相爱,快活地过完下半辈子,我会慢慢把你忘记,直到再想不起你是谁为止。你听见了吗,叶初静?”
他的血流进了他嘴里,因血液的滋润,发白起皮的干燥嘴唇终于恢复成妖异的红色,等到手腕伤口自然凝血,张寒时抱着叶初静,摇摇晃晃睡倒在正随洋流浮动的木板上。
他细细喘着气,感觉身体里的力量在慢慢流逝,天与海连成一线,那亘古而荒凉的无尽之蓝下,连一只海鸟都不见飞过。张寒时心知即便他把自己的血喂给叶初静喝,他们也撑不了多久的。
他的喉咙里就像一把火在烧,干渴无比,周围都是水,张寒时却要竭力克制自己饮用海水的疯狂念头,他一直未放弃求生的努力,到此刻,心下却难免有些绝望。
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许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到了这天半夜,雷电的光芒划破了古老的苍穹,人也已陷入脱水的张寒时,随即就被震耳欲聋的雷声震醒。
一道道闪电如青色大蛇,摇首摆尾,照亮了远处整片海域。他看见本来平静的海面掀起波浪,黑色的云层低垂海面,云和水之间几乎混为一体,先是一滴,两滴,接着成片成片的雨水便劈头盖脸,瓢泼而下。
天降甘霖,张寒时仰起头,像个疯子一样,边笑,边迫不及待、大口大口喝着。在这一刻,这些雨水俨然变成了世间最美味珍贵的东西,在艰难的绝境中,生命因它们而得以存续。
他不忘含上满满一口雨水,再小心将这些得来不易的淡水一口一口,用嘴渡给叶初静。
此时,风浪越来越急,他们两个待的那块木板,也开始上下颠簸得厉害。张寒时忙脱下救生衣,将之穿到叶初静身上,尚处于昏迷中的男人毫无所觉,任他施为。张寒时又展开衬衣,将自己的一只手与叶初静的紧紧绑在一起,另一只手则死死抓住木板边缘。
又一次浪潮袭来,张寒时身边拖着叶初静,不断浮浮沉沉,几乎数度处于灭顶的边缘。
他不能死,他不想死。
凭着极为顽强的意志力,张寒时熬过了持续动荡的后半夜,熬过了这场猛烈的风雨侵袭。破烂的碎木板晃晃悠悠,飘飘荡荡,最后咚的一声,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闻声,趴伏在上面,几乎已精疲力竭的张寒时猛地抬头,他松开泡得发白痉挛的手指,在晨曦的微光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叶初静……快看,是……陆地,是陆地……!”
他语不成声,嗓音激动得发颤,事实上,他们刚才撞上的就是一块黑色礁石,一*海浪已将他和叶初静送到了海岸边。
人的潜力总是无穷的,明明连抬一根手指都困难,此刻张寒时却能扶起叶初静沉重的身躯,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过礁石遍布的海滩,跌跌撞撞,往岸上走去。
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张寒时就开始两眼发黑,走一步晃一晃,似乎下一秒就要站立不稳。他饿了三天三夜,仅凭一点雨水支撑到现在,整个人早已是强弩之末。
拖着沉重步伐,双脚踩到松软干燥的沙面时,张寒时嘴角翘起笑容,他们安全了。才笑一半,他的身体便终于像耗尽电力一般,不受控制地向地上倒去。
在昏过去前,张寒时仿佛感觉有一双手,紧紧的,紧紧的,拥抱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