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啊。”她接着我的话,开始沉浸在悠远漫长的记忆里,“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站在那副茂林远岫图下面,清瘦的少年模样,半垂着眼睛,我问到你的名字,你的睫毛就轻轻的颤了一下,然后回答我,明明是恭敬柔顺的,却偏又让人觉得有种不卑不亢的味道。后来,在建福宫里,你从偏殿走出来,苍白的脸,眼睛里都是绝望,站在那桐荫下面,那么的孤独悲伤……却不知道自己好像一幅画一样,清雅俊逸,我当时就想,怪不得李微朝看上了你。”
她轻轻的笑出来,回忆令她的双眸里充满了温情和眷恋,眼波荡漾,柔软的像春日太液池畔缠绵的柳丝,“那时候也未见得你多惊慌啊,我让你去攀诬李微朝,可你那么坚定的拒绝我,让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看上去温和驯良的人,骨子里有那么执拗的坚持。再后来,你更是胆大,敢向我提各种要求,也依旧敢拒绝我的命令……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吃你那一套。”
我捕捉着她眼中令我沉醉的温柔,轻声应道,“我不过是仗着,你一直都对我好。”
她听了一愣,好像细细思量品着这句话,怔怔地望着地上,隔了半晌才回过神,微笑颌首道,“是,我喜欢你,从很早以前就留心了,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
“原来你是,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我含笑道。
其实这话何尝不是说我,经年累月中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动心,连我自己也有些说不清。
天授十八年冬,远方忽然传来了故人的消息,楚国公秦启南病逝于荆州。这一年,他三十九岁。
陛下长久不语,于平静中流淌着她对于少年时代和某种情怀逝去的悲伤。
“关于秦启南的身后哀容,那些大臣们有什么说法?”她问。
我想着近日看到的上疏内容,回答,“迁楚国公灵柩回京,追封其为楚王,配享太庙,入昭陵。”
昭陵是她的陵寝,她听后淡淡一笑,有些无奈的蹙眉道,“我才刚许愿,和你,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原来却是不行的。”
“我已经和你拥有漫长的生的岁月了,不能太贪心不足。何况死后的事亦属飘渺。”我安慰着她,也是安慰自己。
她摇头,轻叹道,“我不能也不愿面对他。生前已是怨偶,死后……如何相见。”
“因为你杀了他父亲么?”我问。
她不置可否。我想了想,再劝道,“武后夺了李家天下,屠戮了那么多李氏子孙,尚且要求死后和高宗合葬,她都能面对,何况你是一代名正言顺的君王。”
“不是,我也有自己的执念!”她转头看着我,幽深的眸子里确实闪烁着绝然之色,“我是君王,自然能决定自己死后之事。否则做皇帝还有什么意思!”
对于世间事和命运,她本就比我执着的多,自然她也有可以执着的勇气和权力。我不再劝说,听从她遵照内心的决定行事。
三日后的黄昏时分,公主不顾内侍的拦阻,毅然闯入西暖阁,愤而指责陛下,“为什么不让父亲的灵柩回京?为什么不让他入昭陵?他难道不是你的丈夫,我的父亲么?”
她似乎已预料到会有这个情形,平静道,“这是我的决定。你的父亲是大逆之人的儿子。我已追封他为楚王,在荆州为他修亲王陵寝,这已是格外的恩典了。”
“大逆之人的儿子?”公主声音颤抖,“那么我呢?我也是大逆之人的后代了?”
她略一抬眼,冷冷一顾公主,“你年纪不小了,应该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
公主凄然地摇头,目中含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没有享有过父爱的人。听宫人们说,小时候父亲很喜欢我,每日都会来看我,抱着我的时候会一直面露微笑。她们还说父亲是个文采风流,英俊潇洒的王爷……可惜这些都是旁人说给我听的,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如今他去了,你竟然连他的面都不让我见,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回京呢,京城才是他的故乡啊。”
“既然没有印象,何来那么多感情?”
公主悲伤的摇着头,“他是我的父亲!我既没有承欢膝下的福分,难道连最后这点人子之情都不能尽么?”
“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你的人子孝道都学到哪儿去了?你的母亲尚在,难道你就是用这种逼迫母亲的方式来换取对父亲一日的尽孝么?”
公主睁大了眼睛,匪夷所思的望着自己的母亲,“我不过想见他最后一面,你就说我逼迫你!那么你又何尝顾及过我的感受,他是我父亲,你却以他是大逆之人的后代为由拒绝让他入昭陵,你考虑过日后我如何面对天下人对此事的窃笑和质疑么?”
她不愠不怒,冷静道,“你想的太多了,这件事还轮不到他们来质疑你。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绝情。”公主喃喃道,忽然她转顾我,怒目而视,挥袖直指我道,“我知道了,又是这个人出的主意,是他摆布你做的这个决定。他当然不想父亲和你在一起,因为他怀着阴微下贱的想法,想一直独占你。”
陛下深深蹙眉,挥手道,“你伤心过度,我不会和你计较。你回去罢,无事不必过来。”
公主青涩的面庞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她后退着,一壁摆首,“母亲,你任由这个阉人残害亲人,秦家,父亲,都是毁在他手里。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我了?他就是你身边的薛怀义,张氏兄弟!如果母亲再不醒悟,那么我也不惧做太平公主,我早晚会诛杀了这个祸患!”
陛下显然被这个说法震惊了,继而勃然大怒,她的广袖挥过书案,所触及到的物事纷纷零落在地,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