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能流逝的快一些,让我能尽早离开这座几度令我难堪的宅院。
四更不到,我已盥洗完毕匆匆上马朝午门方向驰去,我刻意在朝臣们入宫禁前赶到,却在五凤楼下的右掖门处遇到了都御史赵循。
自三年前在长街上偶遇,他拒绝我拜谒之后,举凡朝会或在面见陛下之时他亦从不对我假以辞色,每每只当没有看到过我这个人。
我策马至他身畔,他未有丝毫回顾我的意思,我于是下马向他长揖,并起手示意请他先行。他恍若未见,依旧伫立当下。
我只得向他再揖,道了声,“元承失礼,先行一步。”这才牵马从他面前走过。
“周掌印,”他忽然开口叫住我,我连忙回首,四目相对,我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森冷,他移开视线,傲然问道,“你昨日曾私会一众举子?可有此事?”
我欠身答,“大人言重了。元承路过贡院,偶遇众举子盘问应天府解元许子畏策论答案,心中好奇故停马聆听,并无私会一说。”
他轻瞥我一眼,道,“周掌印高才,听闻你轻松作答出了那道难倒众人的题目,此事令众举子羞惭,连翰林院的儒士们亦感到震惊。老夫不解,你是好奇聆听还是安心卖弄学识?如是后者,你的目的已然达到了,朝中现在人人皆知,你的好学养强过国朝贡生举子!”
我惊异于消息竟传的这样快,可见我如今一举一动都颇受朝野关注。
我欠身含笑道,“大人谬赞了。所谓读的好不如读的巧,元承日前刚好翻阅静修文集,看到那篇退斋记,这才误打误撞的答出策论。实在不是元承学问好,只是凑巧罢了。”
赵循不置可否,略一冷笑道,“昨日都察院中人和老夫议起此事,有人大感意外,错愕于一介内侍竟有如此学问。独老夫未觉惊讶。周掌印想不想知道原因”
我知他一定会出言讥讽,但仍欠身答他,“愿闻大人高见。”
他斜睨着我,缓缓道,“老夫以为,周掌印对许衡如此了解,皆因你与他乃是同类之故,都是以退为进,色恭而行悖之人。”
言罢,他倨傲仰首不再顾我。我知他已无话再对我说,遂对他淡淡一笑,欠身拱手后转身离去。
那日朝会后,陛下亦和我谈及此事。她笑言道,“你可是一战成名了,如今臣工们都在议论你才学好,竟比天下士子都强。秦太岳也夸你,说你这般好的学问,只做宦臣倒可惜了。”
我含笑道,“首辅大人客气罢了,臣只是凑巧知道而已。”
“你当他是真心夸你么?”她斜飞了我一眼,“他是出言提醒朕,你不过只是个宦臣。要朕多警醒些,不可重用你太过,亦不可不提放你。”
我颌首轻笑,“作为阁臣,提醒君主小心身边的人,以防小人得势弄权,确是他职责所在。”
“听说你还替冯敏说了几句话,维护了他在举子面前的形象?又和许子畏相谈过了?”
我应道,“是。冯大人本是受害者,内中情由也无非是首辅一系借此机会将他扳倒。以后礼部主考官的位置上恐怕坐的也都是首辅系的人了。而许子畏更是无辜受牵连,虽则他为人狂傲易招人嫉恨,但也不该遭此仕途无望的悲凉结果。臣想起当日在苏州蒙他引见才得以拜访萧征仲,念及故人之情,便和他叙谈了几句。”
她点首,关心的说道,“罢了,朕知道你为他们不平。不过这些事儿落在那些人眼里,益发的知道你同情他二人,只怕又会寻个机会给你找点麻烦。”
我一笑,心中却在想另一桩麻烦事,我恳切的望了她道,“如今冯大人已仙逝,念及他过往为朝廷选拔人才的功绩,陛下能否开恩追赠他一个殊荣,已尽君主的心意。也算是为,冯大人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正名。”
“才说要你提防他们寻由头整治你,你就又来了。”她薄露嗔意,却并无不满,半晌笑道,“也罢,朕就追赠他礼部尚书职。正好让那起子人猜猜,朕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闻言欣慰,冲她躬身谢恩,亦是替逝去的冯敏拜谢她。
她见我行礼,一壁戏谑的看着,一壁笑问道,“朕看你今儿精神倒好,昨儿究竟是怎么病了?莫非是白云观的道士冲撞了你?阿升回来也说不利索,只说你险些晕倒。朕竟不知道你身子这般弱么?”
我略有些尴尬的笑笑,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不能沉默以对,遂道,“可能是前日着了些风,受凉了,不碍事的。臣确实没那么弱,所以才好的快。今日陛下见臣不就和正常人一样了么?”
她颌首,又着意的看了我好几眼,直看得我有些发窘。须臾,她若有所思的蹙了眉,用颇为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那是有人精心照料的结果罢。朕就说,你病了阿升却回来了,从来都是他寸步不离的陪着你,这会儿怎么倒把生病的你抛下。转念一想,可不就是么,那宅子里头自有能伺候你的人。”
我垂下眼睛,涩涩的笑了笑。她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也未再提及此话题。
我回到房中时,拿出许子畏所做的班姬纨扇图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按捺住将它奉至陛下面前的冲动。我犹豫是要将此画挂于房中抑或从此束之高阁,最终,还是决定选择前者。从那以后我房中便经年累月都挂着这副故人画作。
也许那个时候,我心里便很清楚,麻烦之于我总是不会断的,与其谨小慎微,倒不如但求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