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让了一回,待重新落座,方又含笑问那蒋氏道:“前几日听闻大姐姐小产了,我心里也记挂得紧,只是家中忙着不及过去探望,现下可好些了?”那蒋氏听了这话,更觉难堪。却原来她自嫁进蒋家,也生养了两个女儿,大的一个一年前出了阁。谁知这姑娘在家时与人有些不干净,嫁进人家被说不是女儿,休逐来家。然而这也罢了,这姑娘归家不到半年,竟然传出身怀有孕。蒋家初时只道是那户人家的骨血,还上门嘶闹了几场,落后却没了动静。蒋氏夫妇只在私下寻了些秘药,悄悄地替自家姑娘打了胎。然而这事已是闹得满城风雨,徽州城里人尽皆知。因着这两件丑事,这蒋大姑娘到了目下还在家中住着,无人肯娶。
此事乃是蒋家秘辛,被傅月明这般当面提及,那蒋氏脸皮再厚也挂不住了。然而待要发作,此事乃自家门内的丑事,傅月明又只是个孩子,与她吵闹,不过白叫人看了笑话。若是起身就走,自家汉子又正在外堂上同人说话,自己又走不脱的。这般思前想后,她不知如何是好,抬头四望,却见满屋子的眼睛都落在自己身上,不觉臊得满脸通红,额上汗珠滚落,周身如至炭火之上。方才这一屋子的人都还等着看陈杏娘的笑话,才一眨眼的功夫这滋味便轮到自己来尝了。
正在这进退两年之际,却听傅月明又笑道:“婶子怎么不说话?婶子额上沁了好些汗,连着脸上的粉都花了,想必这屋里的火盆笼的旺了,婶子热的难过?”蒋氏听了这话,方才强笑道:“是热了些,我身上燥得厉害。”傅月明点头道:“因知道今儿诸位太太必要过来吃年茶的,所以我家太太一早起来就吩咐要把火盆并炕皮烧的热热的,只怕诸位冷了,谁知婶子又害起热来!也幸而是这火盆的缘故,不然我还道是我说了什么不当的言语,惹得婶子不高兴呢。”说着,又笑道:“既是婶子害热,外头院里风倒爽利,婶子不如出去凉快凉快再进来?”
她此言一出,那蒋氏更坐不稳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是说不出话来。陈杏娘见她难堪,便将话开解道:“你这孩子也是作耍,外头下着雪,哪里好叫人出去凉快!既是火盆太热,叫丫头将炭火熄些下去便了。”一言未毕,便连声召唤丫头。
那郑三娘看了这半日热闹,此时方才开口笑道:“这大姑娘倒好个伶牙俐齿,这还没出阁呢,就这般厉害了。到明儿嫁了人,还不知要怎样呢!”傅月明冲她一笑,说道:“红玉姐姐近来可好?”这郑三娘也是心中有病的,听她提及,恐惹她当众说出些什么来,自己这大人又不好同一个孩子较真,只得闭口不言。
当下,众人见这等情形,自也不敢多言,只谈些闲话便罢了。
少顷,外头小厮进来报说:“唱曲儿的孟大姐来了。”
陈杏娘闻言,便命带进来。不多时功夫,小厮便引着一个瞽目大姐走进门来,与众位磕了头,陈杏娘叫人放了张脚踏,让她坐了唱曲与众人听。
郑三娘见状,便问道:“前回那个李大姐,倒不见来伺候了。”陈杏娘说道:“去年我们家不是出了事,被提刑院抓了个招摇撞骗的婆子?那婆子便是她手底下听用的,连带着在她身上也审出好几桩案子来。谁知这女子看着小小的,竟这般不干净!如今也不知发到哪里去了。”那蒋氏插口说道:“好人家女子,又怎会脚踏千家门万家户的与人说书唱曲儿?我们家里是自来不招这些三姑六婆上门的,也省了许多口舌是非。”傅月明笑道:“有婶子那一张口,就胜过一千个婆子哩!”这般玩笑了一句,被陈杏娘斥道:“小孩子家,怎好与长辈这般顶嘴?!好没规矩!”傅月明听过,便闭口不言。当下,众人听曲不提。
这日,傅家门上人来客往,灯火通明,直至将近子时,方才关门闭户。
打发了一众女客离去,陈杏娘母女二人这才闲散下来,在上房里坐着说话。
陈杏娘叫丫头给摘了头脱了外袍,只穿着里头的小袄绸裤,在炕上歪着,说身上害疼,叫傅月明给她揉着。傅月明便在炕里头坐了,与她揉捏身上。
陈杏娘便说道:“白日里客人跟前,你那等快嘴。虽是逞了一时威风,倒没得让这起妇人出去散些闲话,说你没大没小,尖嘴薄舌,没些妇德。她们是些没见识的愚妇,你又何必与她们计较?”傅月明将嘴一撇,说道:“女儿便是看不上这些人,眼里再容不得人好的。见谁家好了,便生起红眼病来,纵使不能做些什么,也要往你身上泼些脏水。她们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家身上就好干净么?”陈杏娘说道:“话是这般说,然而世道如此,你又争些什么?旁的罢了,那郑三娘子又不曾惹你,你倒怎么夹枪带棒的,连她也伤?”傅月明说道:“话不是这等说,俗语言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咱们倒为什么平白无故受她们的闲气?那郑家娘子是没说什么,然而女儿就是看不惯她坐在一边瞧热闹!说起来,那次去林家,若不是她,女儿也不至吃那些亏了——险不污了名声!”
陈杏娘闻言笑道:“你如今人大了,脾气也跟着长了,我是说不过你,凭你去罢。好在熠晖家中父母早故,不然你这个性子又是这样的嘴头子,到了公婆跟前,还不受罚?明儿到你外祖家去,可不比别处,你倒检点些,别一时得意忘形,有的没的都说出来,大过年的惹人不痛快。”傅月明含笑应了,又说道:“女儿还分得清内外,不至这般没了算计。”
过得片刻,前堂上宴席散了,傅沐槐送了客人出门,踉踉跄跄回至上房。
母女两个见他两颊晕红,酒气冲天,就知是吃醉了,连忙使人端了醒酒汤上去。傅沐槐呷了两口,自回房内,和衣倒在床上,不多时便已鼾声如雷。陈杏娘见状,只得喊了丫头上去收拾。傅月明便回后院楼内安歇,一夜晚景提过。
翌日乃是初二,本地风俗,出阁的妇人要回门拜望父母。
傅家三口一早起身,收拾停当,备齐了礼品,吩咐小厮传了轿子伺候。陈杏娘因虑及家中无人,唐春娇、唐爱玉两个青年姑娘无人照看,便将她们两个一并带上。那唐爱玉倒罢了,无可无不可的。唐春娇听闻出门,倒欢喜的如天上落下一般。慌得三步并作两步走去穿衣理鬓,梳妆打扮。
一家子预备完毕,出门而去。
门前轿子并牲口早已候着了,陈杏娘带着傅月明坐了一顶青呢轿子,唐春娇与唐爱玉乘了一顶蓝呢轿子,傅沐槐则骑了一匹枣红马,前后有小厮家人跟随,一家人逶迤往陈举人家去。
须臾,众人来至陈家门前,停轿下马。唐春娇见这陈家居着小小的房屋,庭院甚是浅窄,院中栽有桃杏数株,甚是清幽雅静。院前安着一道半扇门子,门上斜钉着几道竹条。
门上小厮见众人到来,一早进去通报了,又将众人迎进屋中。
众人一路行进大堂,唐春娇见这房屋共有三进,第一层乃是客位,第二层安放神龛,到底才是主人歇卧之处。院中另有两间小房,一所是厨房,另一所便是东净。
这堂上亦也不甚宽敞,迎头壁上贴着一张寿星捧桃年画,糨子还不曾干透,想是过年新粘上去的。堂下两旁安放着两溜半新不旧的黄杨木椅,上首是两把太师椅,中摆着一方八仙桌,桌上摆着痰盒、桌屏等物。
唐春娇正留神细看,却听软壁后头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就见陈举人带了儿媳陈氏、孙女陈秋华、孙子陈昭仁走了出来。
傅家众人见主人出来,连忙迎上前去,一家子团聚自然免不得一番寒暄客套,又说了许多吉祥话语。
待拜年已毕,陈举人便同傅沐槐在堂中坐了说话,陈氏将陈杏娘母女并唐春娇姑侄四个迎进上房。
上房里也一早收拾了一张桌面,摆了许多南瓜子、花生、豆糕并杂色糖出来,丫头桐香端了茶水上来。陈氏便让她们四个坐了,说些家常言语,又让她们姊妹几个吃点心。
傅月明等人又不吃这些东西,只在她二人跟前少坐了片刻,便到外间玩去了。
陈氏因看她们几个出去,方才问陈杏娘道:“你将那两个丫头养在家中,倒做什么打算呢?”陈杏娘说道:“那个大的,倒是好办,在这城里随意寻户人家,嫁了就完了。那个小的,倒是麻烦。年轻姑娘不知怎么拗了性子,说什么都不肯嫁人,硬闹着出家。我也怕迫的狠了,弄出什么人命官司来,索性就由她做了个带发修行的女道士。如今月儿还在家,就容她在家住着。待明儿月儿出了门,将她送到城外白云庵里就罢了。”陈氏说道:“爱玉丫头倒罢了,是妹夫的外甥女,在舅舅家住着,人挑不出什么理来。那一个,却算什么?依着我说,待过了这年,你趁着还没人说话,紧着打发了她出门。免得拖久了,人敢说你为妹夫养了个小的放在家里。她本就没了娘家,这污了名声,更无人肯要了。别弄到竟成了个新熬的浆糊,黏在手上甩不脱,还要烫伤了自个儿。”陈氏点头道:“我也是这么个意思,只是现下年里,不好使人说呢。何况,一时半刻也找不出个人家来。”
陈氏笑道:“这倒有什么难处?世间只有娶不着妻的光棍汉,却没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娘家那边有个远房弟弟,今年也要二十五六了,才死了娘子。去岁上来家看我,说及此事,再三央了我与他寻个好人家女子。我那弟弟生得虽不敢说好,也将就过得去了。他家见开着绒线铺子,买卖虽不敢比妹妹家,也过得了日子。我看不如就把这女子说给他去?”陈杏娘笑道:“倒是劳嫂子惦记了,却替我省了一桩心事。”陈氏笑道:“咱们之间,还用的着说这些!”
当下,姑嫂两个在屋里说话不提。
再言傅月明同着陈氏兄妹二人出来,走到一旁的一间屋里。因年中无事,又都是青年姊妹,便在一处打马斗牌以为乐,玩到热闹处,一个个便吆三喝四起来,屋里倒也其乐融融。
唯独那陈秋华,在一边坐着,冷眼旁观,不言不语。傅月明见她大年里头,穿着一件杏色对襟袄,下头一条玉色棉裙,身上并无装饰,头上也只挽了个纂儿,脸上脂粉不施,越发显的单薄瘦削起来。因正逢陈昭仁与唐爱玉赌牌,唐春娇立在一边帮看。她便走过去,向陈秋华笑道:“好一向不曾见着妹妹,听闻妹妹又病了?”陈秋华不言语,半日方才说道:“还是往年那些老病,不过天冷又发了,也不算什么。”傅月明又笑道:“妹妹这身子一向不大好,倒要好生调理调理才是。妹妹还这样年轻,就生个这样的病症,待往后出了阁生儿育女的,可要怎么好呢。”
陈秋华道:“横竖我是不嫁人了,又怕些什么?”傅月明说道:“这话可是荒唐了,哪有姑娘一辈子跟在父母身边的道理?头一个律条上就说不过去呢。”陈秋华冷笑道:“如今姐姐厉害的很,行动就要拿律法来压人。听闻去年这一年里,先是将自家表哥、妹妹都送上了公堂,落后又叫提刑院把自家的掌柜伙计拿了。我是个胆小无知的人,不懂什么律令法条,只知依着本心行事罢了。我是不敢招惹姐姐的,姐姐还是到那风光热闹的地儿去罢,大年下的何必来理睬我这个活死人?”
傅月明不防她竟这般说话,登时气冲肺腑,粉颊微红。只听陈秋华又道:“我是个福薄的人,不及姐姐福泽深厚,家里有钱、父母疼爱,又得了如意郎君,万事顺心的。姐姐又理我怎的?!”傅月明见她说及此语,心道这话须得讲个明白,便趁人眼错不见,握着她的手将拉到抱厦里去。
陈秋华本不愿去,奈何她一个体弱多病的人,如何挣脱的过,只得跟着她走了过去。待停了下来,她便向傅月明嗔道:“姐姐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面说么?拉的人手脚不沾地,险不栽倒!”傅月明便说道:“我知你心里恨我,只道我夺了你的姻缘。然而你又怎知熠晖心里就中意你,定是我从中作梗,才坏了你的事?”
陈秋华听她直呼季秋阳的表字,心中酸涩,冷冷一笑,说道:“熠晖?叫的好不亲热呢!奉劝姐姐一句,这还没过门呢,说话行事儿上还是检点为好。”说着,顿了顿又傲然道:“我自然知道的,他心里必定有我的。只可恨你家钱势压人,搅了我们!”傅月明见她说的这般确切,心里倒也狐疑,便问道:“你却怎么知道的?”陈秋华睨了她一眼,笑道:“我告诉你又怎的?不过叫姐姐白惹一肚子不痛快罢了。我今儿告姐姐一句话,拴住了人也未必拴住了心,栓的了一时却栓不了一世!”
傅月明更加疑惑,连连追问。那陈秋华拧不过她,只得说道:“去年我还在你家读书时,曾使丫头送了一包亲口嗑的瓜仁与他,外头是拿我的手帕子包的。丫头回来告我说,那包瓜仁他接了,手帕也再没还我。若他并没那个意思,又拿我的东西做什么?这心意可见一斑。”
傅月明闻听此事,不觉笑了,说道:“你那块手帕可是粉色的底子,上头绣了一朵兰花,另有一张信笺在里头,题着你自家吟的一首小诗?”陈秋华听闻,连忙问道:“你却怎么知道?”傅月明叹气道:“自然是他告与我的,你私下偷送东西与他,令他好不为难。既不能薄了你的颜面,又不敢污了你的名声,只得将手帕信笺全烧了,瓜仁给了个小厮。我听了这事,要跟你说,因家事忙碌一向没得空闲。今儿你既提起,我少不得告与你。他心里自来就没这个意思,就是这门亲事,也是他自个儿来提的,你情我愿,并无我家以钱势压人之说。你那心事,全是你自个儿胡思乱想琢磨出来的,还不快收了心,这般下去,只是自误了前程。”
陈秋华听了这一席话,便如五雷轰顶,面色蜡白,呆若木鸡,半晌无言。傅月明见她这等模样,倒也觉可怜,又劝道:“世间好男子颇多,你又何必执泥在他身上?他若当真对你有意,你为他痴守倒也罢了。如今只是你自家一头热,又有什么趣儿?”
陈秋华垂首默默,半日才又说道:“既是这样,那日他为何回我的对子?”傅月明先是不解,落后方才想起是为初次上学那日,她当堂出联,硬要季秋阳应和一事,只是又气又笑,说道:“素日里人都说妹妹是个书呆子,如今看来妹妹不止是个呆子,更是魔怔了。这些故事,都是书里编来唬人玩的。只因你一个对子出的好,人就动了心,就要同你好?哪有这样的事!那日你当堂难他,他不回倒要怎样?是自认学识不佳,还是冷你的场?你给人出了个大难题,还沾沾自喜呢!”
陈秋华这才如梦方醒,只是心有不甘,停了半晌,方向傅月明冷笑道:“姐姐也不要得意,他如今进京赴考,若是不中,那便是个绣花草包,中看不中用的。若是高中,京里繁华迷眼,陈世美这样的人也不算很少。姐姐这官家太太,也未必就做得成呢。”傅月明听了她这番言语,心里大感腻烦,只淡淡说道:“若当真如此,可不就说妹妹这大才女也是瞎了眼,识错了人么?”言毕,更不多话,径自向外去了。
那陈秋华在屋里坐了片刻,也就出来,两只眼睛红红的。丫头纂儿瞧见,忙问她怎的。她只说是被风迷了眼,就此支吾了过去。
过得片时,傅月明出门净手,回来就见唐春娇拉着那小丫头纂儿在一背人处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待要过去看看,这两人却倒散了。唐春娇照旧回屋,那纂儿却往后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