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爸以前也失踪过。
那是我五岁的时候,消息是一个藏族叔叔巴亚尔带来的。
好像是一个上午,天阴着,云层厚厚的。
屋檐上,红嘴鸭的叫声有些紧张和凄厉,和我家院子仅有一墙之隔的救助站里,藏獒桑觉吼起来,像是问:怎么了?怎么了?黄马光光也一声嘶鸣,似乎它已经知道我们要出远门。飞雕小黑飞过来,在屋顶上掀动着翅膀,呼啦呼啦的,我在家里就能听到。接着传来了野驴和白唇鹿奔跑的蹄音,传来了斑头雁的高声鸣叫,传来了赤麻鸭和黑颈鹤轮番发出的疑问:是不是有不好的事情了?藏羚羊大声咩咩着:失踪了,失踪了,我的耳朵比你们灵,听到人们说,救我们的人失踪了。狐狸一阵尖叫,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伤害。小藏马熊喷吐着鼻息,沉闷而滞重,就跟大藏马熊发出的声音一样。连大灰狼也忍不住噻叫起来,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细一声粗。
一切都乱了。
好像动物们一看到巴亚尔,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才明白:虽然动物不能像人一样,把它们心里想的用语言表达出来,但它们每一个异样的举动,都代表着它们的感觉,不会省略,也不会多余。很多时候,它们的感觉要比人类敏锐和准确得多。
妈妈说:“如意,这是你爸爸没拿走的手套,正好你戴上。
我戴上了爸爸的棉手套,就像红嘴鸭的细腿上长出了小藏马熊肉乎乎的熊掌,就像藏羚羊的腿上长出了赤麻鸭的蹼,就像……
我满脑子都是救助站的动物们,就像救助站的动物们满脑子都是我。
就为了养育这些动物,我家从西宁市的市中心搬到了西尽头的涅水谷地,一套三居室的学区房换成了三间砖瓦的郊区平房。爸爸说:“我们住的差不多是别墅。别墅都是矮矮的、小小的,一出门就能踩到地面,而不是踩到隔空架起来的水泥板上。
妈妈说:“你就会这样,拿根羊毛当皮袄,拿根树枝当森林,拿根大头针就当金箍棒,典型的阿q。”
我问:“妈妈,阿Q是谁?”
妈妈说:“长大你就知道了。”
我又问:“他怎么也会有孙悟空的金箍棒呢?”
妈妈笑了:“我也不知道。”
妈妈一开始是不愿意搬家的。
爸爸说:“那里有山有水有树,我保证你比住在仁贵小区更惬意。”
妈妈担忧地说:“万一不喜欢就没地方去了。”
爸爸说:“我们先去住半个月,你要是实在住不惯,再搬回来。”
半个月的临时居住结束后,妈妈还在犹豫:“这附近没有学校,以后如意上学怎么办?”
爸爸说:“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妈妈说:“这是件大事儿,不能稀里糊涂的。”
爸爸说:“咱们听如意的吧。如意你说,你喜欢哪里?”
我几乎尖叫着说出了我的感受:“我喜欢这个地方。
妈妈责备地瞪了我一眼,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意思是那就听你们的吧。
于是爸爸卖掉了仁贵小区的楼房,买下了我们临时居住的三间平房和一个小院子。
不久,笑脸叔叔便来“考察”了。
他在周围看了一圈,然后在爸爸的请求下,买下了一块很大的地;又找来一些人,盖起了最初的几间房屋;还修了一个没有围墙的大门,挂上了“救助站”的牌子。
仁贵小区是西宁市的高档小区,最早的名字叫“贵人小区”,有人提意见说,人跟人有各种差别,唯独没有贵贱的区分,这个名字不好。小区就把名字改成了“人贵”。后来又有人提出了意见:地球上的万千生命都有生存的权利,人越有智慧就越不能说只有我们是尊贵的,别的动物都是低下的。小区的名字就又改成了“仁贵”。
妈妈说:“这个老提意见的人就是你爸爸。”
“妈妈,老提意见不好吗?”
“好不好就看对不对了。”
我觉得爸爸提的意见肯定对,不然人家怎么会改正呢?
妈妈说:“后来你爸爸又提议把‘仁贵’改成‘鹰贵',人家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人都不贵,鹰贵什么?我就说你爸爸怎么乱提意见,还是‘仁贵’好。”
我又问:“妈妈,仁贵是什么意思?”
妈妈还是那句话:“长大你就知道了。'
唉,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我能住在仁贵小区,并不是爸爸妈妈多有钱,而是爷爷奶奶把“一辈子的积蓄都搭进去了”。这是妈妈说的。
妈妈还说:“别指望你爸爸这辈子挣多少钱,他就会啃老。”
爸爸不服气地说:“我怎么啃老了?我继承的不光是财产,还有志向。”
我问爸爸:“什么是志向?”
爸爸说:“你去问爷爷。”
爷爷说:“我和你奶奶一辈子就是为了把青藏高原尤其是三江源的动植物调查清楚。现在基本清楚了,就得交给你爸爸他们了,看他们怎么办,是让动植物越来越多越来越好,还是越来越少越来越糟。”
我好像听懂了爷爷的话:继承志向就是让动物和植物越来越多。因为仁贵小区的喜鹊越来越多了,爸爸说:“喜鹊多是因为虫子多,虫子多是因为树多,你没见我们窗户底下的树,由一棵变成了五棵吗?”
用一辈子的积蓄给我们买了房子的爷爷奶奶已经死了,在我四岁多那年一个接一个过世了,是得了高原病才过世的。爸爸说,高原病就是海拔太高,空气稀薄,人的心肺不适应缺氧的环境得的病。
爷爷奶奶是几十年前从青岛来青海支边的科技工作者,一直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雪山草原调查野生动植物的品种和分布。他们和另外一些人写出来的《三江源植物志》和《三江源动物志》重得就像大石头,我怎么搬也搬不动,只能趴在爷爷的床上,一页一页翻着看。看的时候,我总不停地问:“爷爷,这是什么?”爷爷就不停地解释:这是藏狐,这是野牦牛,这是藏原羚,这是岩羊,这是盘羊,这是马鹿,这是雪鸡,这是石貂,这是红熊猫,这是旱獭……
爷爷奶奶写完两个“志”不久就退休了,并不是年龄到了,而是身体不行了:爷爷因为长期在野外住帐房而得了关节炎和腰疼病;奶奶缺氧症状严重,总是头晕目眩,没有力气。
他们退休后才来到西宁居住,本来也可以回老家生活,但他们都说:命是高原给的,理所当然要还给高原,不走了,这辈子坚决不走了。我觉得爷爷奶奶说得不对,他们的命不是高原给的,是他们的爸爸妈妈给的。比如我,我的命是我的爸爸妈妈给的。再比如红嘴鸭,它的命是红嘴鸦爸爸妈妈给的——救助站的所有动物,它们的命都是它们的爸爸妈妈给的。
我还记得爷爷在病床前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的最后一席话:“如意,对不起,爷爷不能拉扯你了,你要靠自己长大了。你爸爸就是靠自己长大的,我们那时候跟你爸爸现在一样,忙得顾不上自己的孩子。
以后你要是想爷爷,就唱我教给你的歌。”
我点着头说:“爷爷,我现在就想你了。”
爷爷吃力地说:“那就唱吧,我听听,看你唱得对不对。”
我唱起来,是爷爷年轻时唱过的《雄鹰之歌》:
你是蓝天的骄傲,
在风暴中直上云霄;
你在雪山上筑巢,
一眼望断万里之遥。
你有电光的速度,
转眼飞过天涯海角;
你是寒冬的留鸟,
雪里长啸风中舞蹈。
我吐字不清地唱着,只要是拐弯的地方就“呜噜呜噜”糊弄过
去,意思是什么也不知道。
但我唱得很认真,因为是爷爷让我唱的,我要是不好好唱,爷爷会失望的。
我正唱着,爷爷就闭上了眼睛。
我哭起来:“爷爷,我还没唱完;爷爷,你听我唱完好不好?爷爷,是不是我唱得不好,你不高兴了?”
我也记得奶奶死前叮嘱的最后一件事儿:“你别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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