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梦境来来去去,似真似幻。他迷迷糊糊地想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却感到脖子上窸窸窣窣的,手腕像也被拿捏着,非常影响他睡觉。
他下意识知道,对这个人不能硬来。于是,他蹭了蹭他,就近亲他一下,不知道亲到了哪里,不过无所谓,反正亲了就行。然后,他就含含糊糊地冲他撒娇,叫他,“师尊……”
一般这样,他就会放开他了。
可这次,他却没有放开他。不仅没有放开,握着他手腕的地方,还忽然猛的一痛。
原本温暖的,厚实的怀抱,也就此冷了下来,像陡然失去了所有温度。
陵澜一下子被惊醒,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难以置信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支离破碎的浅灰色眼睛。
在这个清晨,苏星弦得偿所愿,以为自己夜夜的祈祷终于被听到,月神垂怜,给予了他一个机会。
他像从反反复复的天堂与地狱间彻底脱离而出,来到鸟语花香的人间——一个他终于拥有他的人间。
他睡着的时候,他就看着他,从风急雨骤到风歇雨收,从夜阑无声到晨钟长鸣。他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只他看他的一眼又一眼,原本对他来说,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长夜就已经过去。
他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又期待着他快些睁眼,期待全新的,与他在一起的第一天。或许师徒结侣不为大多世人所容,可他一定会保护好他,不叫他受任何委屈。他会求得扶桑花……
按捺不住亲吻他的那一刻,他滚入他怀中,充满着依赖。
他以为,他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人,他小心翼翼地抱他,叫着他的名字,不再是“师尊”,而是“陵澜”。每叫一声,他都感到心间酸酸胀胀,胀得几乎有点发痛,却是他最甘之如饴的痛。
即使是梦里,他都不敢这样大胆。他是他的师尊,是救他出藩篱的恩人,是引他入仙门的尊师,是给予他全新生命的,最不可亵渎的人。
可是,他没想到,原来这梦幻般的这一切,果然,也就只是一个最甜蜜而短暂的梦,短暂得在他睁眼的那一刻,就破碎殆尽。
“师尊,你……叫谁?”干涩的、犹如从喉间艰难挤出的问话,他的脸色很白,像一张单薄的纸。
陵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皱眉,“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苏星弦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
这四个字,犹如撕裂幻梦的一把刀,出口的一瞬间,就将所有的美好、幸福、甜蜜,毁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前一刻有多甜蜜,这一刻毁灭,就有多彻底。
胸口像骤然被挖出一个巨大的空洞,苏星弦想起昨夜,他明明那么主动地说需要他,露出那样从未见过的模样,对他撒娇,在他怀里哭泣,哭得他恨不得把心也掏给他。
可原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以为,他不是他?他把他当成了谁?
苏星弦脸白得吓人,那一层好看的,有如烟波一般的颜色,此刻却像濒临破碎一样。突然,他握住他的肩,“师尊,你把我当成了谁?”
他的眼眶带着红,心中像有某种可怕到足以彻底摧毁他的猜测,他恐惧着,却忍不住不问。
陵澜有点懊恼,昨天晚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怪那些业火。
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又哭又撒娇,好像看到一个冷冷似雪月的人,他看不顺眼,就想把他拉扯下来。哪里想到,竟然是他的弟子。
他不喜欢有事偏离自己控制的感觉,即使他能够应对,他也不喜欢。
他幻觉里看到的那个人,是他的“师尊”?竟然眼睛正好与苏星弦的那么像,难怪他要认错。
“你不用问了,昨晚的一切就当没有发生。”陵澜有点烦躁,“当我认错了,你不是要去试炼,赶紧走吧。”
认错?怎么会认错?他们朝夕相处整整六年,他身边从未有过别人,他又能把他认错成谁?难道……他那样的情态,都是为了给那个人看的?
这个猜测几乎要把他逼疯了。
苏星弦第一次公然违抗师尊的要求,第一次近乎偏执地不住问他,“你把我认成了谁?”
陵澜揉着肩膀的手顿了下,狭长漂亮的眼眸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敛尽所有笑意,淡淡的有些漠然。
苏星弦像被一根淬毒的寒针扎了一下。
他多熟悉陵澜的性子,知道他这个时候,这个表情,是根本不希望别人多说,多问。
可他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拼命忍耐,还是无法克制,“师尊,你告诉我。”
心底的猜测越来越近地靠近水面,每浮出一点,他都感觉呼吸变得更困难了一分。可他宁可窒息死去,也非要得到这个答案不可。
“师尊,求你告诉我……”
陵澜本来不想说,当这件事过去了就好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可苏星弦不断逼问,如此不识相,他也恼了,他握得他的肩膀也很疼。
终于,他耐心用尽,用力挥开他的手,冷漠得前所未有,“谁让你的眼睛和他那么像,谁都会认错的。昨晚的一切,就当没有发生,你以后也不要再提。”
他的,眼睛。
苏星弦的手抚摸上自己的脸,摸到那双曾经无数次被陵澜称赞的眼睛,手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他想起了他曾经夸奖他眼睛的一句句话,每一句,他都深深记得,在每个夜晚想起,为之欣喜。
“星弦,你这双眼睛,生得可真好。”
“星弦,你的眼睛怎会如此好看。”
“星弦,你的眼睛,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星弦……”
原来,他所有的称赞,都只是因为,他的眼睛,像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