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忽而问道。
李东扬微惊,连忙跪下:“臣该死,打扰皇爷歇息。”
“无罪,起来吧,”须臾,又问:“为何叹气?”
李东扬看了看那一堆奏本,道:“臣无能,不能为皇爷分忧。”
“呵……”永明帝闻言笑了,拍了拍手边的一堆奏本,又道:“原来你指这个?你觉得这些是忧,可朕觉得这些都是废纸,拿来糊宫墙倒是不错。”
李东扬无奈道:“皇爷,可都留中……”
“不留中难道还要朕给他们批红?你瞧瞧这都什么事……张三家的奴仆穿金戴银,僭越;李四家的婆子丫鬟穿大红贮丝,僭越;还有王五家的儿子宠妾灭妻;要么就是张三李四王五热衷狎妓作乐,不修职业……他们是觉得朕太清闲,还是嫌朕不够勤勉?”
李东扬无语,心中叹息。
“这一个个成天嘴里喊着要死谏的人,朕没把这些废纸甩到他们脸上都是朕仁厚。”
李东扬有些哭笑不得:“皇爷,这话可说不得,指不定明儿就真来几个要死谏的,不好收拾啊。”
“哼!他们打什么主意当朕不知道?就是想激怒朕,最好个个都被朕打板子,然后他们就能青史留名了,文谏死嘛!朕就背负一个昏君的骂名,来衬托他们的铮铮铁骨?想的美!”
“那……要不全打回内阁?”
“哼!内阁也是一群废物!如此柔靡迁就,要内阁何用?”
李东扬眉毛一掀,内心诧异,皇爷可是头次这么说内阁,这话不好接了。
内阁乃文官主脑,岂能都是废物?永明帝无非说的气话。纵观明朝三百年国祚,这皇帝、宦官、内阁、言官还真就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永明帝不满意内阁也是有根源,内阁首辅李琚是三朝老臣,他的入阁是先帝直接特简点用,并没经过廷推。这特简和廷推的待遇可是千差万别,文官入阁,只有廷推这种方式才被认为是‘合理合法’的途径。
特简入阁,其实并不受待见,为士论所薄,由大臣私荐或中官援引入阁,更为士论所不容。当初李琚也有过这么一段被排挤的经历,只是后来他确实凭着实力、能力,最终爬到了首辅这个位置。如今也没人敢瞧不起他,或是质疑他没有经过合法程序。
弘治乙卯以前,内阁皆特简,从不廷推,弘治八年以后才逐渐采用廷推,时至今日,总的来说还是廷推多于特简。毕竟廷推相对公正公平,首先会举行廷推大典,吏部、大九卿及科道都会参与,形式隆重严肃,所以士大夫向来看重廷推,认为只有经过此大典得到的职位才是合理合法。
如今这套内阁班子,五人当中有三人是两朝阁老,还有一位张瑛,永明帝即位之初,以礼部左侍郎入阁,他当初是由内阁推举任命。永明即位初,为保证皇权的平稳过渡,永明帝最后还是点用了内阁推举的张瑛。也只有刘一焜是三年前正儿八经经过廷推,后经永明帝点用入阁。
所以,五人班子里,五分之四都是前代阁老,知天命的年纪,想的都是如何‘高高兴兴上班,快快乐乐丁忧’,给自己最后的政治生涯留一个清白的好名声,所以,这样的内阁如何‘刚’的起来?
如今朝堂之上的局面,有一些似崇祯朝的特点:内阁羸弱,言官强势,也就是当今朝堂没有‘东林’和‘阉党’。今朝言官强势,多半原因也是因为内阁柔靡迁就皇权,这就形成了一个奇特而怪异的平衡。永明帝即位时已是二十多岁的成人,心智成熟,对于朝堂的掌控有足够的手段,他不仅手上掌控着庞大的厂卫,而且还极大的发挥了厂卫的能效。在他掌控下,并不存在权阉这种东西,李东扬说白了就是他利用的工具人。
其实内阁柔靡,也不全因为阁老们的老迈,皇帝大多数时候还是尊重内阁的决定,并非一味的独断。李琚曾经深得先帝器重和信任,对于此他感念在心,所以后来他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为大明添砖加瓦,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正是有他作为内阁首辅压阵,才有当初皇权的顺利交接。
只是为何内阁又走到了今天这般地步?被皇帝嫌弃,被言官的气势压制?
是执政理念的不同……前几代帝王都力图求稳,而永明帝却试图求变。李琚之所以受先帝器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治理理念同皇帝契合,君臣合拍其乐融融。但永明帝就不同了,君想的是变,而臣却固守成规,理念相左又怎能君臣和谐共处?
指望不上内阁,从内心讲永明帝确实是寄希望于科举新人,这种心思其实他身边最亲近之人是能够窥知一二,像李东扬,他是永明帝最信任的人,没有之一。孙富海影影绰绰也猜到一些,像他这么心思阴险的人,有时甚至在想,皇上为啥不让这些老家伙都‘得病’或者‘死亡’?这样不就可以选出新的内阁班子了吗?
武夫的心思比较粗浅,皇帝自然不会这么干,至少目前是没打算换掉内阁,他现在考虑更多的是如何削弱言官权利。
集权下的监察制度,就是人治原则下的法律监督,存在的意义在于权利制衡,权利结构只有在保持相对的制衡和均衡状态下才能维持稳定。当君弱臣强,或君强臣弱,就会出现权臣擅政或者宦官专权,究其实质不外乎就是权利结构缺乏必要的制衡。
崇祯朝十七年换五十个内阁首辅,他们无非是两种结局:听命于台省,被皇帝不信任,下台;取信皇帝,扩张阁权,又被台省的口水淹没,顶不住压力,下台。
阁臣顶着压力被言官追责,假若名声烂了,累及子孙,这就不是我撂挑子不干那么简单。但另一方面讲,崇祯朝的权利结构‘跷跷板’,其实也有学术败坏导致的士风败坏:‘天地之间,唯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者也,庙堂之上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既夺焉,而理着常伸于天下万世,故势者,帝王之权,理者,圣人之权。帝王无圣人之理,则其权有时而屈,然而理也者,又势之所持以为存亡者也。’
以上是委婉的说法,实际是道尊于势,圣人之权更尊于帝王之权。顾宪成复兴程朱理学,被天下视为继承道统,东林自以为握有圣人之权,那些标榜道学的君子们拿着恶臭的陈规墨矩动辄指责阁臣媚上、奸邪,让人鄙薄功名,轻视朝廷,凡是与东林做对的无不成了奸邪。
永明帝深深理解他的先祖崇祯皇帝的无奈与悲哀,尤其痛恨‘以匹夫薄帝王,侵天子之权’。对于败坏的士风,他动用了最严酷的手段,而且时至今日依然严防程朱理学的死而复生。
当然,消灭一个学术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另一个学术代替,也是这样,兴社才走进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