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中戴家大姐沉吟片刻,道:“傅姑娘,这些家丁我本也是打算赏的,你家如果坚持不要这些谢仪,我也不会强给。只不过我家家丁今日打碎了你们不少东西,我也是承诺过要买下的——”她说着,将另一名家丁唤来轿前,叫他数出四百个大钱。
傅老实双手直摇,道:“太多了,本不值什么钱的东西,哪里要得了四百钱。”
那戴家大姐却在轿中说:“傅大叔,我家家丁今日不仅打碎了你的东西,还耽误了你不少辰光,这些只是照价赔偿而已,你或许觉得没多少本钱的东西,可是我作为主顾来看,却是觉得值这些钱的。”
傅春儿听了这话,倒是觉得这傅家大姐挺有商业头脑,同时也挺会做人。在这个时代,能认识到时间也是有“价值”的,这位戴大姐绝对思想意识超前。傅老实担子里的东西,如果都能顺利卖出去的话,确实大约再换个两三百文是没什么问题的。而此刻戴家既然已经这样说了,傅家再不收,便显得有些矫情了。于是傅春儿便对傅老实说:“爹,戴小姐已经这样说了,你估摸着差不多,那就收下吧!”
傅老实还是有些木讷地喃喃道:“真的用不了这么多啊!——”那戴家家丁见状,干脆将四百个大钱递到了傅春儿手里。这时戴诚只好自行拾起了那个地上的荷包,拿在手中,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戴家大姐在轿中发了话,说:“戴诚,那荷包便赏你了,你明日挑个馆子,请所有人吃酒吧!”戴诚心中一喜,赶紧应了。而戴家的其余家丁闻言也是面有喜色,大约也是因为这戴诚人缘不错,不会光是自己霸着赏钱吧。
戴家轿子远去,傅家三人松了口气,而傅老实却还是有些耿耿于怀,道:“春儿,这样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
傅春儿刚想说什么,却见东关街上来了个妇人,见了傅家三口就急急地说:“哎呀,老实呀,怎么才回来?你家好像出事了,像是郑长河要来收你家的院子,带了好多人在院门口说是要搬东西,傅娘子也在门口坐着呢!”
傅老实登时傻了眼,反而倒是傅阳镇定些,问:“王婶儿,你看到确实是郑叔来了我们家?”
那王婶儿说:“应该是吧,你们家院子前面围了不少人看热闹呢!老实你怎么还不快点家去,我看傅娘子一个人好辛苦,脸色也不太好呢!”
傅老实立刻就变了脸色。傅娘子杨氏是他的发妻,两人结缔十余年,感情一直很好,此刻听说杨氏在门口坐着,极是担心她,随口谢过了王婶儿,就往马神庙那边赶过去。一家三口到了马神庙旁自己小院门口,果然见围了不少人,郑长河那大嗓门从人丛之中一清二楚地传了出来——
“傅家娘子,我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你看我中晌就已经顶着大日头过来说过了,这都好几个时辰了,你家怎么还不搬啊?”
“郑二爷,外子今日一日都在观音山做买卖,还不曾回来。我一个妇道人家,这赁屋子的事情我也不懂,但是要我们今日就从这里搬出去,我们一家四口今晚到哪里容身啊?”杨氏的父亲,也就是傅阳傅春兄妹的外祖,是个秀才。因此杨氏幼时也读过书,识得几个字,比之一般市井妇人,说话更文气一些。
“什么?搬家?”傅老实一听,连忙朝人堆里挤了进去,“郑二啊,不是说这院子一直赁给我们到八月底么,这两个月的赁银我们可都是按时交的啊!怎么这会儿说要搬就搬了啊?”
“老实回来了啊!”围着看热闹的街坊邻里见傅老实到了,纷纷让开一条路。
杨氏见到了丈夫与孩子回来,心中一喜,勉强扶着墙站了起来,傅春儿连忙抢上去,扶住杨氏,吃惊地道:“娘,你怎么了?”杨氏这时脸色苍白,傅春儿握着她的手,觉得杨氏手心里一片都是冷汗。
“老实啊!”郑长河见正主儿回来了,面上堆了笑,道:“今儿早上刚得的信儿,你们赁的这个院子,连着后面几进我郑家的房子,都已经卖出去了。卖主明天就来收房子,要今天将所有闲杂物事,都清出去呢。”他干脆一只胳膊搭在了傅老实的肩上,道:“说实在的,我也觉得这时日紧了些,你看我今日不也忙了一整日,领人将后面房子全腾空了么?”
傅老实一脸的苦笑:“今日就搬,委实也太急了些,你看我也是拖儿带女,一家好几口人。再者,当初赁房子的时候,也立过字据,这赁房子总是以一整月为期的……你看,今日已经十九了,能不能宽限几日,待我们再找到个房子,马上就搬?”
郑长河听傅老实这般说,一张脸马上就拉了下来,毫不犹豫地道:“不行,你们若不自己搬,我也会找人来,把你家的东西都清出来。”这时围观的人们就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固然有人说屋主将房子卖了,收回是天经地义的,但更多人还是向着人缘不错的傅老实一家,觉得立逼着人家搬家也实在是强人所难。郑长河双手一摊,道:“我也为难啊,我也没办法啊,谁叫买下我家屋子的是盐商黄家呢?”
“哎呀,黄家啊!郑老二你家搭上贵人了,这片连屋子带地的,一定卖了好价钱吧!”盐商黄家乃是城中的新贵,教场的街坊多是听说过的。听了众人的赞叹,郑长河面上忍不住便露出笑容,道:“是呀,黄老爷新得了个好缺,要修个大点的园子,看中了这爿地,连隔壁胡家的,都已经全部买了下来。听说黄家已经请了苏州来的工匠,明日会过来,看怎地修这园子。”
傅春儿听了,心里面仰天长叹:“只是为了富人家修园子,就可以将穷人家连夜赶出去,这是什么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