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林的祭司塔内迎来了久违的客人。
萨默王应邀而来, 却没有半点当客人的意识。
浦林见对方丝毫未遵守谒见祭司应当有的流程,生生忍下了对方直接掀开帘子,自上而下俯视他的轻慢。
他看向也算是自己曾经的半个合作伙伴, 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你要迎回银尾。”
萨默王毫不意外黎里会将这件事捅给浦林。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 却在喝到茶中的液体时嫌弃地都吐了出去。红发的王者用拇指擦过嘴角的水珠,漫不经心说:“帝国诸侯同我做的交易,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吧。”
浦林忍无可忍:“你知道银尾的消息,你竟一直瞒着我我!”
萨默王只觉得浦林的指责可笑, 他看了这名保持少年状态数十年的老人,慢条斯理地回:“浦林大人这指责有些冤枉,我何时瞒着你了,你一问,我不就答了吗?”
他抬眸看向浦林,勾唇笑道:“明明是您笃定那位小殿下活不出实验, 从未想过搜寻罢了。这么算来, 您还要感谢我, 若不是我同意了这场交易, 您连她还活着都不知道。”
浦林哑口无言。
好半晌他才艰难道:“当年我是觉得反正活不了……她太过弱小,……我以为……”
他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萨默王听着无趣, 干脆替他说完,剖开内心里、这看似光辉洁净外表下的罪恶。
萨默王道:“当年您觉得您可以借由实验洗去黑尾基因, 成为新的银尾, 所以实验进行的时候半点儿也没对那小家伙留手。”眼见浦林脸色煞白, 萨默王饶有兴致问:“事情做都做了, 做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做完了反倒觉得自己犯了罪吗?”
这句话似乎触及了浦林的底线。
他猛然阴下了脸, 蓝色眼中聚满了黑色风暴。阴狠的杀意在屋中弥漫,再这一刻,绝不会被人当做孩子的老祭司极慢地同萨默王对峙,他阴冷问:“萨默,你是要与我翻脸吗?”
领教过浦林厉害的萨默王当然没有玉石俱焚的打算。
他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如同什么也未发生般笑了笑,说:“当然不会,我目前并不具备与您对抗的力量。”他毫不在意地抬了手,给浦林瞧见了他的戒指,意味不明地补了一句:“不是吗?”
大约是这枚戒指给了浦林底气,他冷哼了一声,弥散在屋内原本的杀意倒是散了。
萨默王瞧着浦林的样子就觉得可笑。
黑尾一脉,即便是接近银尾最近的银色浦林,竟也都是这样天真可爱的家伙。他们似乎真的认为“王威”等同一切,抱着数千万年留下的传说紧紧不放。
水晶之都矗立着数不清的通天塔,黑尾为祭,日复一日的向那颗“星”宣誓祈求。数千万年了,竟然没人觉得荒唐可笑。
萨默身为上三尾,他没兴趣搞什么平等的把戏,却同蓝枫一样对所谓的“母神”不屑一顾。
比起当年黑尾不惜利用最后的银尾试图探索“赐福”的奥义,他更在意一名活着的银尾能够给他带来的利益。
活着的银尾、活着的王威、活着的继承权。
只要他能够得到。
他便再也不用去忍耐浦林·厄斯金的庸懦还有他的自欺欺人。
浦林知道萨默狼子野心,还是个疯子。
可他也的确没有太多选择。实验成果的失窃使得他终日这副形貌,黑尾的厄斯金又都是一群连帝队都拦不下的蠢货。红尾的萨默是他唯一的选择,不过若是银尾存活,并且如同帝国皇女所言的那般,已经完成了成人礼,蜕变为了“他”的话——浦林就有了新的选择。
他看着萨默王眼神闪烁,半晌道:“你明白就好。银尾回归决不能出差错,你能确保帝国会用她来换回第二皇女吗?”
萨默王笑道:“这得问您,您与那位皇女相处更多不是吗?您觉得她有那份价值吗?”
浦林觉得有。
即便对方掩藏的很好,浦林也能察觉到对方的天赋。她是非常优秀的继承人,即便是皇太子的预备,那也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被轻易舍弃的预备。帝国不会轻易放弃她。
不过事关银尾,浦林还是道:“……无论她是否有那份价值,你都必须迎回银尾。”
萨默王闻言,笑意从胸腔深处蔓延了出来。
他低笑着,饶有兴致地询问浦林:“开战也可行吗?您当初与我的约定之一,可就是缔结‘和平’。”
浦林深思熟虑,他颔首说:“银尾的优先级更高。若是帝国不肯归还,我们应当不惜开战。”
萨默王这回却不笑了。
他如今发自内心觉得浦林无趣。无论他曾经有多令萨默王忌惮,可在这一刻,在他为了所谓的“信仰”不惜轻易推翻自己从前所有坚持的这一刻,萨默王心生鄙夷。
他的鄙夷不加掩饰,浦林也同样看不上他。
或许萨默王自负雄韬伟略,可在年长他许多的浦林眼里,萨默王才是那个停留在少年时期,再也未曾长大过的愚蠢小鬼。
只有小鬼才会将战争当做玩具,把王冠当做炫耀品。
蔚蓝海的波涛从未停息,水晶之都的三个月亮渐渐升起。
浦林往屋外看了一眼,考虑到联邦的整体利益,他提醒萨默王:“帝国的皇女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以格尔达的能力,只会被她利用到底,你想要他做成的事情,他大约一件也做不了。”
萨默王见浦林将话题转移,心知对方在银尾的事情上不留商量。他瞧着浦林的眼中以有克制不住的杀意,却到底还是在摩挲到戒指时忍耐了下来。
萨默王回道:“格尔达没什么用,我暗示他接近赵里,不过是想探探底。”
他抬眼又瞧了浦林一眼,顺口道:“倒是浦林大人,您与赵里接触这么多次,得到您想要的信息了吗?”
“格尔达不够面子让你见她,你该不会真是为了那些被俘的废物,和她在谈国事理想吧?”萨默王讥讽道,“我以为您身为黑尾,至少会记得先接回您的侄子。”
帝国出使是为了交换在第七星域犯下大罪的艾路·厄斯金,可当黎里来到帝国,两方在互相试探的过程中,竟无人提及它。对黎里而言,艾路越压在手里越是好事,毕竟也算是人质。对于萨默王而言,他原本就与黑尾不和,黑尾的人鱼受点苦难于他而言只是平添的乐趣。可浦林也不提艾路那就不对劲了,他与萨默王如今不算是一路的,同样漠视艾路,反而显得古怪。
浦林慢声道:“他偷了原型机让帝国发现了我们的武器,给他点教训也好。”
提到原型机,萨默王懒懒地掀了眼皮,他说:“我以为原型机是你让他带走警示帝国用的,毕竟我们的浦林大人热爱和平,若是两国势力失衡,又违了您的心意开战该怎么办。”
浦林脸色铁青,他一字一顿:“奥斯瓦尔德,我既然对母神起过誓,就绝不会背叛蔚蓝海。你怀疑是我,我倒怀疑是你——你既然能找到银尾,猜到那会儿第七星域会发生什么也不奇怪。”
“如果艾路当时在第七星域上,真的用那原型机处理掉某个宗室——你就真有开战的理由了。”
浦林揭开萨默王的伪装:“你是个嗜血的怪物,你根本等不到武器成型的那一天,你每天都在期盼血流成海!”
银发祭司的指责恶毒至极,然而萨默王却分毫不觉得被冒犯。
他甚至向浦林露出了非常灿烂的笑容,温声道:“你这不是很清楚吗,可你即便清楚,也选了我做王。多可怜啊浦林大人,一场失败的实验,上三尾凋零至此,你甚至没得选。”
浦林被他这毫不顾忌的真面气得全身发抖,萨默王却看得饶有兴致,他甚至说:“别生气,浦林大人。至少银尾会回来,你很快就要有新的选择了,不是吗?”
浦林闻言,眼中猛然间划过狠厉。
萨默王只觉得心脏在瞬间似乎被一只手捏住,来自基因的压制力令他呼吸一滞。
“王威”。
萨默王没想到他从浦林那儿得到的东西,时至今日,竟然对他还有些作用。
他似是没想到浦林还留着这么一手,看向浦林的眼中有些许惊叹。
浦林冷冷看着他,说道:“你动他试试。”
萨默王看着浦林,心知如今还不是和他彻底翻脸的时候,开口解释:“我还想要个健康的王后,浦林大人多心了。”
听到萨默王的用词,浦林表情微微变了一瞬,不过他也知道这会儿可不是提醒萨默王银尾性别的时候。他撤去了压制力,萨默王也松了口气。
月光透过高塔照在了桌角的点心盒上,浦林瞧见盒子上的花纹,顿了一瞬,仍是开口吩咐道:“不仅是银尾,帝国的皇女,你要立誓不伤害她,待银尾回归后,便放她回到故乡。”
萨默王原本还在放松自己的先前差点被扭断的脖子,乍然间听见浦林这么说,表情一时古怪。
他看向浦林道:“你让我放赵里归国?”
浦林冷声:“扣留帝国皇女,你是想要殿下一回来,便先准备与帝国开战吗?”
萨默王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放她回去,蔚蓝海才会遭遇灭顶之灾。”
“楚檀给我的消息。”萨默王抬眸对浦林说,“第一条银尾是帝国公主赵真,这您已经知道了。第二条,也就是他放赵真回来的条件,是要蔚蓝海困死赵里。”
·
水晶碑林在水晶之都悬崖处,距离蓝枫的家有一段距离。
黎里他们到的时候,蔚蓝海的三个月亮都已经升到头顶去。
悬崖边没有那些高耸的建筑,看到的月亮又大又亮,显得这片海域都十分渺小。
“……传说中,蔚蓝海的三轮月亮,代表着的就是上三尾,我们的恒星,就是母神化身。”蓝枫陪她看了一会儿,顺口讲了句故事,“不过我没信过。”
黎里收回视线,用科学的态度说:“阳光有温度,还有很多射线,很多生命的起源都和恒星有关。说恒星是你们的母神,其实也有一定道理。”
她刚说完,就瞧见蓝枫的表情不妙。考虑到还需要蓝枫带路他们才能见到碑林,黎里立刻闭嘴,非常客气地请蓝枫先走。
蓝枫对于黎里这种积极道歉死不悔改的行事作风也是认了。
他也不在挣扎,将众人往他母亲的水晶碑前带去。
黎里和君瑶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向前,在月光笼罩下的碑林就像是一片萤火虫海,明明灭灭地闪烁着泛着银蓝色的光。
海浪无节奏的拍击着岩石,无数水晶矗立在悬崖边,好像海中的珊瑚一样。
“到了。”
蓝枫的一句话,将黎里的思绪从这片水晶海中抽离。
年轻的人鱼停在了一座平平无奇地水晶前,伸手轻轻地擦了擦碑面,转头同黎里说:“就是这里。”
黎里闻言上前,蓝枫母亲的碑与她这一路走来瞧见的其他水晶碑似乎并无区别。碑上刻着她的名字、职务、出生与死亡的时间,还有一句代表她生平的悼词。
悼词写道:她为国家而战。
蓝枫似乎有段时间没有来过了,他低头去捡碑下已经枯败的花,正好让黎里可以全方位的观察这块碑。
黎里前前后后把这碑翻来覆去的看,也瞧不出这块水晶有什么特别的。
蓝枫整理好了花,他看了看黎里,说道:“看完了,你看出什么不对了吗?”
黎里当然没看出什么问题。
这块碑太普通了,普通到把名字换个人放这儿也不突兀。
蓝枫见黎里不说话,开口说:“我和你说过了,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如果有,这么多年,早就该有人发现。”
黎里嫌蓝枫吵闹,她本要驳斥蓝枫几句找回面子,却忽然反应过来,又盯着那块墓碑看了好一会儿。
半晌,她问蓝枫:“你母亲是犯了事对吧?因为萨默王特许,所以才没有被从碑林移出。”
蓝枫不明所以,他点了点头。
黎里指着那句悼词道:“碑是她还活着的时候立的,这悼词应当也是她活着的时候给自己写的吧?虽然活着的时候就给自己写悼词有点奇怪,可如果她不是自己写,一个偷窃了实验数据的研究员,我想研究院应该给不出‘她为国家而战’这句话。”
蓝枫听着有些隐怒,他驳斥黎里:“我允许你来见她,不是让你来侮辱她的。”
黎里道歉:“抱歉,我只是觉得,她为种族而战是更适合她的悼词,而且你看颜料的痕迹——除了死亡日期,其他明显都是一个色,是一批刻上去的。”
蓝枫不快道:“不管我母亲选了什么,她写了悼词,陛下也默许了它留在碑林,我认为没什么奇怪的。”
黎里盯着那刻出来的古老技术看了会儿,突然伸出手去抠那句悼词。
蓝枫见状气得要命,他伸手要拦,黎里却更快一点。她摸到了“国家”两个联邦字符内藏着凹凸不平。
黎里直接在地上把她摸到的凹凸不平画了出来,问蓝枫:“这是什么意思?”
蓝枫看着那串字符倒是愣了愣,他说:“是数字,不是联邦通用文字,是人鱼的古文。数字应该是……8867。”
蓝枫觉得古怪:“谁在我母亲的悼词里藏了这个?”
黎里一时还未全反应,君瑶已经低声道:“是7688。”
7688。
黎里立刻想到那张时间地点印错的相片——abc76881209。
蓝枫显然也想到了那张相片,他皱着眉道:“为什么要将照片弄错的日期刻进去。”
黎里坚信一位母亲能为孩子做到的极限。
一个期盼改变血统,在基因实验中不惜一切代价重塑她儿子的母亲,她一定会为儿子留下她所知的最大利益与秘密。
黎里问蓝枫:“你还记得拍相片的具体位置吗?碧玺星上的具体位置。”
蓝枫点了点头,他与母亲聚少离多,所有的相处记忆,他都记得很深。
黎里说:“那我们恐怕要去一趟。”
蓝枫闻言蹙眉,他说:“我和你说过了,以你的身份,恐怕没法离开水晶之都。”
黎里这次倒很坚决:“我和萨默王去提,黑尾还在我手里呢,拿他换个旅游机会。”
蓝枫颇为无语。
他忍不住说:“至于吗?”
黎里转头问他:“你要是对自己母亲藏起来的秘密没兴趣,可以直接将地址给我,你留下。”
蓝枫:“……”
蓝枫当然想知道。
黎里又说:“今天我们说的事情,别告诉萨默王了。”
蓝枫刚要拒绝,黎里便道:“如果萨默王知道,你什么都看不见也得不到。他的性格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即便要尽忠,看过后再尽忠也不迟吧?”
黎里向他笑道:“看完咱妈留给咱们的东西,你再上交。”
蓝枫:“……”
蓝枫偏开视线,语气冷漠:“你别再乱叫,我考虑一下。”
黎里闻言挑眉,便知道蓝枫是同意了。
当晚他们各自回了家。
第二天,黎里惯例有事先找浦林,她同浦林说了说新的诉求,也开了新的条件,说会将艾路还给他们。
浦林倒是与往常有些不同,没说些心口不一的话,还让她注意安全。
黎里听得心里发憷,忍不住去探手摸浦林的脑袋:“大人,您今天身体是不舒服吗?”
浦林差点又被她激出鳞片,他痛斥了黎里一顿,憋红的脸让黎里找到了点熟悉的感觉,这才放了心离开。
她独自上塔独自下塔,自然也就没有发现浦林瞧着她的视线复杂得多。
有浦林应允在先,萨默王自然也不好反驳。
他应允了黎里的请求,却在瞧向浦林的帘幕时多了几分探究。
黎里准备出发前往碧玺星时,萨默王试探浦林:“事关银尾,浦林大人应当不是想要放走帝国皇女吗?”
浦林脸色难看,他看向萨默王的眼里毫无温度,说道:“我以为昨晚我们已经谈妥,在银尾回来之前,我们实在没有必要当帝国的棋子,而当银尾回来后——或者被囚的皇女对帝国的威胁,远比尸体要大。”
“帝国还不完全是楚檀的说了算,殿下归国,我们应当为他谋求最大化的利益才对。更何况,我同你说过了,我给帝国皇女的身体内注入了血,让她在归国的路上暴毙而亡才是最好的选择,你也认同了,不是吗?”
萨默王确实认同了。
但他对于浦林的血能有多少作用实在不敢苟同。
楚檀把他当个傻子愚弄,以为他渴求权利到发疯。他确实渴求站在宇宙的顶点,却也不是个纯粹傻子。
他顺着韩涯搭上线,透露给他这些消息是为了什么,萨默王猜不出全貌,也能猜出一小部分。总归不是真要赵里死在蔚蓝海。
就如帝国对联邦发生的事并非全然无知,联邦对于帝国一些要事也略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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