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的动作红肿的眼睛狠狠地盯住宋贵堂“你的?……你的?……”说罢老头子扭过头仍然又去割麦。
宋贵堂可气坏了他举起手杖劈头盖脸就要朝王老增打去。吓得虎子和小马两个孩子直哆嗦;文台却高兴地在旁边喊道:“瞧爷爷又打人啦!又打人啦!”
道静狠狠地瞪了文台一眼撇开他就笔直地朝宋贵堂跑过去。这时她忘掉了姑母再三叮嘱她和宋家搞好关系的话一阵怒火上升她跑到宋贵堂身边猛地夺过了他的手杖颤抖地说:“宋老先生您干么打人?……”
大概她雪白的、冷冷的脸色把宋贵堂吓了一跳。他停下手来把怒视着王老增的眼睛转到林道静的身上来了。仿佛不认识她似的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家庭女教师然后突然冷笑一声那笑声从老头子高大的嗓门冒出来就像从冰窟窿里冒出来那么阴森怕人:“啊女先生呵!怎么?您怎么今天三个鼻子眼——多出一口气;跟您有什么相干?——怎么胳膊肘朝外拧啊?……”他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那高颧骨上两只深陷的、贪婪的眼睛盯着道静仿佛就要一口吃掉她。
道静看看王老增——那爷儿三个都愣在一起看着她;连小公子文台也吓愣了。她又歪着脑袋看看宋贵堂然后不慌不忙地说:“老先生您看看这爷孙三个过的是人的日子吗?他们太苦啦!您就叫他们割点麦子活命吧!”
“叫他们割我的麦子?……好啊!……”猛地宋贵堂又从道静手中夺过自己的手杖又劈头盖脸朝王老增打去。他一边打着一边高喊:“去给我的青苗还敢来割——反了你啦!”
“你不能打!”道静跳过去用自己的身子一下子遮住了王老增的身子喘吁吁地喊道“你不能这样欺负穷人!”
宋贵堂气得正要把手杖向道静身上抡去突然王老增扑通一声脸朝天跪下了。他跪得直橛子似的双手合在一起冲天喊了起来。那哆哆嗦嗦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把周围一切的声音全压了下去。连宋贵堂打人的手也放下来了。
“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睁眼看看这穷人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这黑了心的老地主说的是使他三十块钱埋葬我那苦命的儿媳妇可是他那驴打滚的高利贷扣来扣去只给了我二十块。我、我说的是去给他二亩青苗地他、他楞说我那活命的三亩地全是他的……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你睁眼看看我这老老小小还怎么活下去呵?……”老人喊着喊着嚎啕痛哭起来了。虎子和小马一边一个也抱着爷爷哭起来。
林道静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煞神一般的宋贵堂也吓呆了。等他醒过劲来这才扭扭高大的身躯向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围拢上来的农民们使劲呸了一口唾沫说:“这是穷疯啦!撒穷疯、撒无赖!王老增我不吃你那一套!割了我多少麦苗赔我多少麦子!”
他又瞪瞪愣在旁边的林道静扫兴地墩打着手杖走了。人们刚要拉起还在跪着的王老增突然这块地上又出现了文雅而和蔼的宋郁彬。他的态度和他父亲可大不相同。他先拉起王老增带着抱歉的笑容说:“老增大伯这是为什么?我父亲脾气不好您别见怪。要是缺了吃的回头我叫做活的给您送上二斗。”似乎为了缓和和道静的冲突他又转向道静笑着说:“张先生没想到您倒是个见义勇为的女英雄。我父亲老了您别和他一样……好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乡亲们也乘凉快做点活去吧。”
一场冲突过去了道静并没有立刻跟着宋郁彬回去。直到天黑下来她还站在田野里的一棵小槐树下默默地思索这个午后所看见的一切所生的一切。她的心情更加懊丧更加痛苦。她觉由于自己易冲动不冷静的性格给她继续留在宋家造成很大的困难。而这也就有负于姑母——党对她的委托。怎么办呢?郑德富那一关还没有过好又加上了这一关。同时王老增那祖孙三个的影子又在她心上不住地翻扰。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呀中国的农民真的是这样在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天黑了她才心绪不宁地走回宋家的大门烦恼得一夜没有睡觉。
奇怪顶撞宋贵堂的事很平静地就过去了;更奇怪的是宋家的人谁也不再提这件事。老头子见了林道静噘着嘴点点头就过去了。宋郁彬见了她也还是那么和气而且似乎对她更加器重了。为什么这样呢?她猜来猜去猜到这可能是宋郁彬从中缓冲的缘故于是她对宋郁彬的印象就更好了。她觉得这个人还善良有良心而且肯钻研学问。虽然是一套莫名其妙的理论但总比宋贵堂那样成天算计农民的血汗要好得多。
那件打抱不平的事生之后满屯曾立刻找机会说了道静两句叫她以后小心别再暴露自己。道静明白自己的毛病。也加了小心。有一阵子除了教书就是抄稿子。连领着文台出去转游的时间也少了跟满屯和郑德富都很少见面。只有一次郑德富到后跨院来做什么正好和道静走了个对面。道静想向他招呼可是她没有张嘴;郑德富也没有理她。一见到他道静心里就怪不舒服。这里有惭愧和负疚也有克制不住的自尊和委屈。他是不是还那么仇视自己?从那凄凉的眼色中她没有找到答案。
不过道静和陈大娘的关系却逐渐好起来。她相信陈大娘不会出卖她也看出了这个老女人并不是真正忠实于宋家地主。于是她就在晚上常常讲一些阶级压迫的道理给她听。虽然道静讲的有点文诌诌她听不太懂但她还是挺高兴地听她讲。并且不住地说:“闺女我看出来你是个好心眼的姑娘。人又好心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