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您的孩子。”道静有些惊异地看着宋郁彬说。
一直沉默的王先生这时插了话:“宋先生张先生人很老实又阅历不多您多照看她吧。”
“当然!当然!”宋郁彬说到这儿从里面跑出来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约莫十一、二岁小的是男孩有七、八岁。这两个孩子都站在门口不进来。女孩子用惊奇而喜悦的神情不眨眼地望着道静;男孩却小声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女的来了个女的!”说罢不等他父亲说话转眼又跑到院子里大喊道:“爷爷!爷爷!俺不要女的教!”
“爷爷把这孩子惯坏了。”宋郁彬不好意思地叹口气说“张先生请您以后多费心吧我算把这两个孩子交给您啦。”
道静点点头:“宋先生您放心吧。”
王先生辞别要走了。道静不安地望着他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王先生轻轻对道静说:“安心教书您姑母过几天会看您来的。”
道静点点头微笑着说:“您见了我姑母就说我在这里会好好地教书的。叫她放心。”
王先生走了宋郁彬和道静又谈了几句话忽然门帘一掀一个三十多岁瘦削、苍白的女人拉着道静的男女学生走了进来。
宋郁彬见这女人进来站起身向道静介绍:“这是内人。她身体不太好。”他又替这女人介绍道静“这就是县里督学王先生介绍来的张先生。以后你要多照顾她。”
那女人并不答话却用了一种奇怪的、好像窥探什么似的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道静。这使得道静有些气恼。幸亏那男孩子缠着那女人喊:“娘娘俺要上庙看戏去!看戏去!”那女人的眼光才转了过来对道静笑笑说:“张先生您往后多费心孩子小不懂事。”
道静忍住气点点头拉住两个孩子的手问:“你俩叫什么?”
“男的叫文台。”孩子没有回答是他娘那眼睛好像刀子样的女人回答说“女的叫小素。”
“文台、小素怪好听的名字。”道静笑着抚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说“你们爱听故事吗?”
“爱听!”文台一下子拉着道静的胳膊“老师你会说五鼠闹东京吗?”
道静笑着:“我知道的故事倒是不少可就是要给听话的孩子说。文台你还爱听什么故事?”
没等文台想好小素替他说了:“他就爱听打仗的。一听说赵子龙大战长坂坡他就连饭都不吃啦。”
“去你的黄毛丫头!”看样子文台比小素厉害得多他向姐姐一努嘴小素就不言声了。
把这些看在眼里的宋郁彬望着妻子笑道:“这位张先生很好我看准能教好他姐俩。张先生的屋子收拾好了吗?”他又转脸对道静“张先生请安置一下。我父亲这两天身体不大好过两天再替您引见。”
刚说到这里却见一个穿一身深灰粗布衣裳、高而瘦的老头拄着拐杖走进屋里来。他一进门就冲着道静高声喊道:“我干吗用引见!这位是张先生?辛苦辛苦啦!”说完不等道静答话他就转向儿子皱着眉头――这使得他的瘦脸更像一块风干了的豆腐干“快麦收啦里里外外进进出出的事郁彬你要多想着点啊。西头王老增那三亩青苗地你到时想着叫长工们割了它。还有宋文刚的二亩也卖给咱们了。这些事你也替我想着点!早晚这家业还不都是你的!”
“爹您上了年纪少操点心吧。”宋郁彬满不在乎地笑着说“我外边的事还忙不过来。保定律师公会来信叫我我还想去一趟。家里的事少跟那些穷乡亲要点又算得了什么……”
不等儿子说完老头宋贵堂喊了起来:“郁彬你呀你呀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是容易得来的吗?早晚得叫你给我暴了骨[暴骨倾家荡产之意――原注]!”说着他又指着揪着他的拐杖要去看戏的孙子说:“小文台小文台你呀你呀又是一个败家子!”
宋郁彬夫妇看着老头并不搭腔只是笑。老头子就气昂昂地拄着拐杖走了出去。可是走到门边他又转过头来对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这一家人的林道静打量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好像看她会不会偷东西似的。同时嘴里却对两个孩子喊道:“文台小素好好跟着先生念书啊!十块钱一个月的工钱还要管吃住你们就要把爷爷坑死啦!”
这个夜晚道静睡在那间陌生的糊得雪白的小房里眼前总晃动着两个人影一个是宋郁彬的老婆这个长得正好和她丈夫相反的黄瘦女人那两只大眼睛像刀子一样闪着锐利的光当它在道静眼前一闪时她的身上不禁起了一阵寒战――她说不上是由于厌恶还是因为恐怖。另一个人影就是那个拄着拐杖的大地主宋贵堂。他盯着道静好像用粗嘎的高声在喊:“别偷我啊!我十块钱一个月把你雇来还得管吃住……”
道静躺在炕上一个人对着窗外皎洁的月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干么要受这种污辱?”她自己问着自己“这日子怎么过呵?侍候少爷小姐还得挨太太和老太爷轻蔑的、仿佛看小偷、妓女的那种眼光……”
“我那侄儿留下话要叫你这城市姑娘多受点锻炼。”姑母这句话像灵芝草一样立刻医治了道静的心病。她翻个身给自己打着气“道静这是党派你来的你要听话。鲁迅说过‘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这一夜她就在不安和自我斗争当中过去了。
过了两天用讲故事的办法道静已经征服了小少爷宋文台。这使得她心上稍稍高兴一些。而宋郁彬也并不像王先生说的那么怕人。她反而觉得他是他们一家人中比较通达情理也是对人最好的一个。他在第二天还对道静说过这样的话:“张先生我真不愿在家里帮助老人过这些收租讨债的日子。可是没办法呵父亲老了这几亩地算把我的前途都断送了――我原是喜欢研究学问的人呵。”
道静听他说得恳切竟有些同情他的遭遇。她想一个大学毕业生就这样碌碌无为地住在家里未免有些可惜。这高大的院墙多么像囚人的牢笼呵。
道静感觉宋家大院像个囚笼房屋的构造也真像个囚笼。
宋家的大黑梢门里一共有三个正院三个跨院。一进大门的正院里一排南屋是账房先生收粮、放账、过秤和十来个护院打手住宿的地方。北屋五间两跨那五间就是道静刚来时和宋郁彬谈话的客厅两边跨屋是做为男客的客屋。前院东跨院有一大排牲口棚此外就是长工们的低矮的住屋。
中间正院是一个大四合院老头子宋贵堂住在北屋东、西、南十几间屋子都是他的铁门仓库。最后面是一个大三合院五间明亮宽敞的大北房住着宋郁彬夫妇和他的孩子西屋是宋郁彬的书房东屋是他两个孩子念书的地方。这第三层院子的东跨院北屋三间是女亲戚们的客房(道静就住在其中一明两暗的西头一间里)其余后跨院的东西厢房是厨房和女做饭的、做活的住屋。中间跨院是碾棚和堆着各种农具、家具的屋子。这一家老少不过五口人(宋贵堂的老婆已死)前后占了总有六、七十间房子。而这些屋子的四周还有一堵高高的仿佛城墙一样的墙壁把它们围绕起来这也就是道静叫它是牢笼的一个原因。另外宋家规矩森严男做活的不许到中间的正院去更不用说后院了。女客人呢即使是宋贵堂的女儿出了嫁的姑奶奶也不许住在他的正院而只能住跨院的女客房。正院和跨院虽有角门相通但中间也隔着一堵坚实而高大的砖墙门还是铁的晚上一上锁跨院和正院便成了两个世界。
道静住在这个牢笼里而且两天之后还觉自己真的被人监视了。和她住对面屋的陈大娘是给宋家地主缝缝洗洗的老女工。白天道静去给孩子们上课她也去正院做活。可是等道静下了课一回到自己的屋里时她也立刻跟着走回来。这还不算奇怪这两个晚上道静有两次都看见这个女人站在外间屋的小窗前向道静屋里偷偷地望着。道静心里怪腻烦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刚一来就叫他们监视起来了?
……道静痛苦地寻思着可是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她忽然想陈大娘并不像一个奸诈、诡谲的女人为什么不可以……王先生不是还嘱咐她叫她在长工当中做些工作吗这老女人也是个受苦人呀。这样打好了主意于是第三天的晚上道静就轻轻走到陈大娘屋里和她聊起天来。她们谈了一会儿家常道静忽然单刀直入地开了腔:“大娘您干么老是那么关心我――好像我是淘气的小娃娃?……这是咱们哪位东家叫您这么做的呀?”
陈大娘那张布满皱纹并且还有几颗白麻子的脸涨红了。
她看着道静呆了一会儿才讪讪地说:“先生您别多心没有人叫我……我看您一个大姑娘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怪可怜的……”陈大娘说的不像假话道静的心立刻软下来。她看着大娘笑笑就转了话题:“大娘您家里都有什么人呀?您就是这村子的人吗?”
“先生您问我的家吗?”大娘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家啦老宋家就算我的家啦。”
“那您家里的人呢?”道静忍不住追问下去。
大娘用衣襟擦擦眼睛说:“老头子上井陉煤窑去背煤砸死在煤窑里;有个小子也早死啦;还有个闺女婆家把她带到外省去也好几年没有音信。”
“噢大娘您是个苦人啊!”道静的同情代替了憎恶她看着大娘大娘也看着她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互相望着。
也奇怪从此以后宋郁彬的老婆对道静的态度有了好转她那刀子样锐利的双眼变得温和了。陈大娘呢虽然仍然住在道静的对面屋里却不再跟踪着她。而且她倒照顾起道静的生活来――常常替她带回一壶白开水;或者替她屋里的煤油灯灌满煤油。不过道静还是不敢和她多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