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热河省一个偏僻的山村里住着一家姓李的人家。这家人家只有祖父和孙女两个。祖父老了成天病在炕上孙女秀妮就打柴、种地养活着祖父和自己。秀妮是个又漂亮、又结实、又能干的姑娘。村里的青年小伙子都想娶这个姑娘可是秀妮长到二十一岁了却谁也没有嫁。原因是她从十一岁就给人家当童养媳后来到她十五岁上她的“丈夫”死了她才又回到祖父的家里。这婚姻伤透了她的心而且为了侍养老祖父她就不想很快结婚。祖父因为年老多病需要孙女的照顾也不愿意孙女离开他于是祖孙俩就相依为命地活下来。祖父爱孙女闺女家有时送来几个粘饼子、腌鸡蛋他总要留给孙女儿吃自己只尝一点点。孙女呢养种的地是地主的交了租子只剩一把柴禾为了叫老祖父喝上一碗热糊糊她除了种地之外一有空就扛着斧头上山去打柴;夜晚灯下给人做针线。村里人都赞美着这个勤劳、纯朴的好姑娘――这真是青年人梦里都想着的好姑娘。可是这么个好姑娘在她二十一岁的那年冬天厄运来了:住在北平城里的大地主林伯唐亲自下乡来收租的时候秀妮忽然被他现了。
他惊羡她的美丽就要讨她当姨太太。虽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虽然他已经讨过好几房姨太太并且还叫大太太徐凤英打跑过好几个从妓院里买来的红妓。但是他既然看上了秀妮看上她这健康的带点“野味”的姑娘那他就绝不会放手。为了镇压佃户的反抗他是从热河督军汤玉麟那儿弄到军警来帮他收租的孤弱的秀妮祖孙俩哪能抵抗这强暴的力量!于是秀妮就在这小小山村里的二地主(庄头)家里成了大地主林伯唐的姨太太。她哭过她寻死过她咬过林伯唐的手指头但是这一切抵抗全无济于事林伯唐捻着八字胡笑吟吟地还是把她弄到了手。
两个月后秀妮怀了孕林伯唐把她带回北平的公馆里来。老祖父就在秀妮离开村子的那天夜里一个人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跳到了村旁的白河川里。
秀妮到了北平的林公馆里聪明、伶俐的姑娘变成了痴痴呆呆的傻子。成天一句话也不说除了吃饭、做活就两眼直勾勾地冲着墙呆。徐凤英看在秀妮有孕的份上开始对她还不错因为徐凤英自己生过几个孩子一个也没活所以就希望秀妮替林家生个孩子。
秀妮生下孩子后精神好了一些她把全部的希望和爱寄托在孩子身上。她多么爱她怀里的白白胖胖的女孩呵!这孩子浅浅的一笑能使她暂时忘掉了刻骨的伤痛忘掉了耻辱的生活给她生活下来的勇气。常常在深夜里老头子林伯唐到别的姨太太房里去了秀妮悄悄爬起身给孩子换尿布、喂奶亲着美丽的小圆脸蛋然后一边哽咽着一边喃喃地说:“妮长吧!活吧!娘要跟你一块儿活下来。……”
眼泪――许久以来干枯了的眼泪滴滴地掉在孩子的嫩脸上。
孩子一岁了呀呀学着话用小指头搔着妈妈的脸揪妈妈的头妈妈的脸上有了幸福的笑容。……
可是有一天徐凤英喊来了秀妮先把孩子接抱在手里然后脸色大变对秀妮说:“孩子是我家老爷的我要留下她!你这不要脸的穷女人现在就给我滚!”
秀妮惊呆了。接着大哭着撞着头拚命要夺回她的孩子。但是她夺不回来了!林伯唐玩够了她早躲到一边去了。
“妈!妈妈!要……”孩子在徐凤英手里张着小手哭着要妈。
秀妮却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听差推搡着架上了停在大门外的汽车。
秀妮的孩子林伯唐替她起名叫林道静。开始林伯唐夫妇还很喜欢她后来当她三岁时徐凤英自己也养了个儿子之后小道静的厄运就来了:不断挨打夜晚和佣人睡在一起;没有事徐凤英不叫她进屋她就成天在街上和捡煤渣的小孩一起玩。
一年冬天有一天徐凤英不知为什么高兴了把道静叫到屋里和她说了几句话看她一边呐呐地回答一边不住地浑身乱动她惊奇地揪过她来问她怎么了。
“痒痒……”孩子只七岁吓得吸溜着鼻涕要哭的样子。
想不到徐凤英大慈悲她替小道静脱下破棉袄一看:只见套在棉袄里面的小褂子上的虱子密密麻麻地已经滚成了蛋蛋要拿也拿不清。于是她又恼火又慷慨地一下子把这小褂子填入了正在熊熊燃烧着的洋火炉里一阵劈劈拍拍的响声无数的虱子就和褂子一齐消灭了。徐凤英越高兴了她扳过小道静冻得紫红的面孔细细端详了一番然后转过脸对靠在沙上读着报纸的林伯唐说:“我这两天看出来这丫头长的怪不错呢。叫她念书吧等她长大了我们总不至于赔本的。”
林伯唐捻着八字胡冲妻子笑着点点头:“好!太太从来都是眼力过人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已经不大时兴了叫她念念书也好。”
这么着小道静被送到学校里去读书。她喜欢读书人也聪明可就是有点儿乖僻一天到晚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个哑巴。弟弟仗着母亲的娇惯常欺侮她、打她她可从来不哭。有时她不理他任他打;有时火气上来了她就狠狠地揍弟弟几下子。当然这样她会招来更凶的一顿狠打。母亲打她不用板子不用棍子却喜欢用手拧、用牙齿咬。一个夜晚道静已经在“下房”睡着了弟弟打破了一个母亲心爱的花瓶他却推在道静身上。于是道静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惊醒来她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就咬紧牙关顽强地准备着一切痛苦的袭来。
“狗娘养的!越来越胆大啦。赔赔我的花瓶!”
她的小腿被拧肿了胳膊被咬得透出一个个红血印。但是小道静不哭不求饶没有一滴眼泪从她倔强的眼睛里流出来。在这个家庭里她就这样像小狗似的活下来了。家里所有的人里面只有一个年老的佣人王妈关心她、心疼她常常偷着照顾她。但是还不能叫徐凤英知道。道静当然也爱王妈她肚子饿了身上冷了总去找王妈;她的眼泪也只当着王妈一个人流。
道静高小毕业考上了北平西郊的南山女子中学之后母亲对她的态度有了显著的好转。因为这时她已经长成了一个颀长、俊美的少女。她的脸庞是椭圆的、白皙的、晶莹得好像透明的玉石。眉毛很长、很黑浓秀地渗入了鬓角而最漂亮的还是她那双忧郁的嫣然动人的眼睛。她从小不爱讲话不爱笑孤独不爱理人。可是徐凤英并不注意这些她注意的是这女孩子的相貌的变化和如何使她具有一定的学历因为这是那个时代的时髦妇女要嫁一个有钱有势的丈夫所必备的条件。
学校开学了第一天离家去上学父母亲高兴得亲自送道静到大门口去上车。林伯唐穿着纺绸长衫摸着胡子站在大门口外的玉石台阶上沉吟有顷然后对坐在洋车上就要起程的道静笑吟吟地赞叹说:“小姐恭喜你!上了中学等于中了秀才呢!哈、哈、哈……”
林伯唐不仅是教育家、慈善家而且是颇有名望的前清举人。他中举之后还没等进京应考正赶上康梁变法维新北京办了个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的前身――原注]这位举人老爷就追赶着潮流带了夫人做了京师大学堂的“大学士”。到了民国这位善于追赶潮流的“大学士”又赶上了办教育吃香的时候于是他很快成为教育家借了“办教育”为名向清朝王爷手里用低价买了大批“跑马占圈”的土地[清朝王爷骑马马一气跑过的地方由皇帝赏赐给他即为“跑马占圈”的土地――原注]。于是戊戌举人、京师大学堂大学士、悯安慈幼院院长、务本大学校校长等头衔的名片在煊赫的“上流”社会里飞舞起来了。人们钦佩着“才德兼备”的林伯唐教授却没有人说他曾怎样残酷地玩弄了可怜的秀妮。
林伯唐熟读过四书五经也研究过康德和孟德斯鸠不过最使他醉心的还是科班出身的翰林学士。所以他对女儿啧啧赞叹她上了中学就等于中了秀才。
没等道静开口母亲接着说话了。她是胖身子八月里还挥着小绢扇。她眯缝着眼睛也站在台阶上欣赏着女儿:“乖乖好好念书呀!妈会想法子弄钱供给你上中学、上大学要是留洋回来那就比中了女状元还享不清的荣华富贵哩!”她说的好端端的忽然扭头冲着老头子鼻子哧了一声撒娇似的“你老东西嘻嘻笑什么?女儿是我生的!我养的!她挣钱了财横竖没有你老东西的份!”
徐凤英溅着唾沫星子好像生了气林伯唐反倒得意地哈哈笑了。他悠然自得地冲着妻子连连点头:“太太归你!归你!什么全归你。连女婿挣的钱也全归你不好吗?”
十二岁的林道静厌恶地瞅瞅她的所谓父母亲眼眶里浮着泪珠一言没坐着洋车走了。
一离家一上了中学她就像跳出笼子的鸟儿仿佛来到了一个自由的天地。她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文艺作品。书籍培养了她丰富的想象力和对于美好未来的憧憬她是个喜欢海阔天空地幻想的姑娘越读的多也越想得多。可是表面上她却依然对一切都淡漠依旧沉默寡言。同学中她只和一个名叫陈蔚如的女孩子要好因为那女孩子对她温存、和善她同情林道静的不幸遭遇给她热情和鼓舞因此她们成了好朋友。
一九三一年林道静读到离高中毕业只有两个多月了。
一天下午她从北平的家里回到学校后神情惨淡地坐在课堂的位子上半天功夫一动也不动。好些同学都奇怪地看着她有人走过来问她:“林道静!你母亲叫你回北平什么事呀?怎么一回来变成这样啦?”
陈蔚如拉着她的袖子摸着她的头温柔地悄声说:“林告诉我什么事呀?”
道静像段木头不声不响地仍然呆坐着。
同学中有些人哄地一声笑起来了道静才像从梦里惊醒似的揉揉眼睛苦笑道:“你们笑什么?少拿别人开心!”说完站起脚就走了。
过一会儿陈蔚如跟着她走到了学校西边的西河沟。
两个女孩子紧挨着走。走着走着林道静突然站住身回过头愣愣地盯着小陈说:“小陈我不能上学了!……”说这话时她的脸色异常苍白。
“为什么?小林你妈叫你回去倒是怎么回事?”多情的女孩子被她朋友的痛苦吓住了她显得比道静更加惊悸不安。
道静又不出声了。她们俩走到西河沟的树丛里靠在河边的垂柳下。道静凝视着闪着金光的河水半晌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家里破产啦――我父亲因为地权的事打了官司闹得身败名裂就把口外的地一古脑儿瞒着母亲全卖光带着姨太太偷跑掉了。现在我成了我妈唯一的财产。……”
“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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