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澶渊(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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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乔宫的小室里,暗香浮动,粉釉的落地细口花瓶内,疏疏落落的插了几支红梅,如同血点子泼溅在空中,衬着窗纸雪光,越发的娇艳和诡异。陈夫人穿着一件半旧的长袄,手里捧着装了素饼的手炉,端坐在榻上,浑身紧绷,身后一窗雪光几乎不曾将她照成一尊颜面无光的泥塑,但这泥塑虽然僵硬,却是满面怒容。塌下站着骁平郡王高思谏。

    陈夫人道:“你倒说说该如何收场,如今闹得你父皇都知道了。”

    高思谏面如死灰,说道:“当初,也并不是我要娶她的,母亲,我心里只喜欢冰珠儿,您不是不知道。”

    “糊涂的东西!你若不娶她,你父皇能将神机营交与你管么!你弟弟又不争气,你若不作出些样子来给你父皇瞧,这宫里还有我们母子三人立足之地么?”说着用袖子拭眼泪。

    高思谏登时出了一身汗,连忙说道:“母亲,孩儿错了。”

    “既知错,又预备怎么办呢?”

    高思谏呆了半晌,说道:“孩儿愚钝,请母亲指点。”

    陈夫人站了起来,走到一扇古董架前,正对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米粒釉薄胎碗呆看了好一会,才说道:“你要让周澶回心转意,冰珠儿腹中的孩子就不能留。”

    高思谏失声道:“母亲,冰珠儿的孩子也是孩儿的骨肉啊。”

    陈夫人叹了口气说:“孩子,我何尝不疼惜自己的孙儿,但你知道,你父皇如今出入都带着谚哥,像上次在御花园中宴请燕国境安郡主的时候,你父皇的话都叫谚哥说了,那时他眼中可有你这个皇长子?听说谚哥还进了畋园练习射猎,孩子,你十四岁才进畋园,谚哥比你足足早了四年。”

    高思谏道:“孩儿愚笨无能,让母亲操心了。”

    陈夫人继续说道:“尚夫人生了四个儿子,如今皇上刚登基,她又生了一个孩子,虽是公主,但你父皇爱逾诸子。如今我知道他的心病,只是在神机营,你父皇试探了周澶好几次,都被她巧遁了。你父皇只盼着你能说服周澶入神机营,才准你接管神机营,为要从莫敖手中夺过神机营,你父皇许了他不少好处。孩子,这说明你父皇的心里还是有你的,你决不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已经老了,早不在你父皇的的心坎上,你自己要争口气才是。”

    “母亲言重了,虽然父皇没有立后,但父亲对母亲的敬爱,我们兄弟姊妹们都知道。”

    “唉,你父皇的敬爱只在表面罢了。”说着拉着高思谏的手,两人同坐在榻上,同时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你父皇为什么不立后么?那是因为他心里犹疑让谁做皇太子啊。”

    高思谏惊道:“母亲,这话是父皇告诉您的么?”

    “这话你父皇怎么能告诉我?思乔宫的人有一天偷偷听到周渊和尚夫人说的,她也只听到立长立嫡这几个字,回头告诉我,我想了一宿才想明白。哼,周渊那小丫头小时候就使绊子使你父皇不得不软禁了你舅舅,如今有这样的眼光,也不稀奇。孩子,你是长子,且已成年,你如果能管好神机营,太子之位就是你的了。而这第一步,就是哄好周澶,让她入营,她便不入营,也要将她毕生所学都传授于你,你才稳稳的立于不败之地。因此,冰珠儿的孩子绝不能留,不但不能留,冰珠儿还要交给周澶,随她处置,她满意了,你才能哄她入营。”

    高思谏几乎要哭出来了,陈夫人安慰道:“孩子,冰珠儿是个好孩子,我看着也喜欢,我知道你喜欢她,不喜欢周澶,可是如果你有朝一日能继承大统,便怎么对她们两个都可以了,男子汉大丈夫,要懂得忍一时之气。”又推他。高思谏呆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新房里一片狼藉,周澶能砸的都砸得差不多了,心里绝望得几乎要去撞墙,被青草绛草死死抱住了,但高思谏却拂袖而去了。周澶蓬着头发,那百姓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周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能轮上一回。怎么能不委屈,她这样一心一意的待他,他却和别的女人生孩子。

    好不容易等到周渊来了,青草和绛草才松了一口气。周渊亲手替姐姐梳好头发,服侍她洗脸匀面,换好衣服,安慰了好一阵子,说要接她回宫住几日,周澶死也不肯。周渊叹了口气,姐妹连心,她知道她要在王府等高思谏回来。周渊无奈,只得先回宫。

    路上,周渊突然想起来,问送她的丫头茜草:“那有身孕的女子在哪里?带我看看。”

    “回郡主,冰珠儿本来在书房当差。现在被软禁在房中。”

    两人说着,穿过重重院落,终于来到丫头们居住的地方。推开房门,只见一个清雅无伦的少女,坐在屋中间的炭盆边绣花,屋子里一东一西两张床。这屋子是她和另一个丫头同住的。

    见门开了,这少女连忙站起来向茜草行礼,口称姐姐。茜草道:“小周郡主来了,还不跪拜。”周渊这才注意到她的肚腹已经隆起。少女正要跪下磕头,被周渊拦住扶起。茜草搬了张凳子请周渊坐了,少女站着。

    周渊想:肤白胜雪,面泛玉光,倒是人如其名;出了这样的事情,尚自绣花,可见也不能小觑。

    周渊问:“冰珠儿姑娘,你是什么时候来王府当差的?”

    冰珠儿说:“回郡主,奴婢在王爷大婚前就在这里当差了。”

    周渊看了一眼她的肚子,说:“五个多月了吧。”

    冰珠儿微微一跳:“回郡主,四个月。”

    周渊微微一笑,点点头。

    周渊站起身来,对茜草说:“茜草姑娘,我们走吧。”说着迈步走出房门。

    冰珠儿在身后屈膝行礼,口称:“奴婢恭送郡主。”

    仍回旧路,茜草气鼓鼓的说:“郡主何必对她这样客气。这样的狐媚子,我恨不得吃了她,替我们郡主出气。偏偏郡主顾忌着王爷,倒便宜了她。”

    周渊笑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对王妃说,刚才忘记了。我们回去吧。”

    房里,内官和丫鬟正在收拾战场,并不见周澶,一问,才知道周澶在绣房里。周渊哑然失笑:“都绣花去了,倒是绣花能平静人的心神。”

    一针一线,穿过来,穿过去,不争气的眼泪浸湿了丝帛,听声气,还在不停的抽泣。周渊叫了一声姐姐,周澶拿手帕擦干了眼泪,方才抬头看着周渊。周渊暗暗叹了口气,不知道这句话要不要讲。

    周澶强笑道:“你看我,没出息的。”说着又哭了。周渊也不做声,看她哭。周澶忽然收了眼泪,问道:“妹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和我说?”

    “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妹妹请说。”

    “冰珠儿很可能会吃药打胎,你要派人好生盯着她,千万不能让她落胎。姐姐你是金册的王妃,须谨慎。”

    “你……见过冰珠儿了,你怎么知道她要落胎?”

    “我猜的。姐姐,我走了,切记我的话。”说着,拿手绢擦拭了她的泪,将手帕交到她手里,握住她的手,半晌,方转身去了。

    清华殿中,尚青云在携幼子踱步,她最小的儿子才不过两三岁。那孩子望着奶妈怀中粉妆玉琢的妹妹,充满了好奇,笑个不停。周渊进殿,猛然觉得这一幕似温馨得不真实,姑姑这样的幸福满足,姐姐将来的日子却又怎样呢。那孩子转头看见了周渊,立刻奶声奶气的叫了一声渊姐姐,迈着小脚嗒嗒嗒嗒一溜小跑,扑入周渊怀中,周渊将他抱了起来,尚青云笑了:“这孩子,我不晓得他怎么这么恋着你。”奶妈也凑趣:“这样小的人也知道郡主是个美人。”周渊笑笑,亲了孩子一下。

    尚青云问道:“澶儿怎么样了?”

    周渊回:“姐姐很不好。”

    怀里的小人叫道:“渊姐姐——出去——玩!”

    尚青云吩咐奶妈将两个孩子都领下去,哄了半天,小人才撅着小嘴下去了。

    周渊低声道:“自成亲以来,王爷就让姐姐入神机营。姐姐不肯,绊了几句嘴,姐姐只好说了起誓的缘故。三番两次,王爷也不再说了。以为自此就好了呢,谁知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谏哥不是很喜欢澶儿么,如果当初陈夫人不是说他对澶儿一往情深,这门亲事我是不允的。怎么倒跟别的女子——”

    周渊淡淡一笑:“姑姑,这样明白的事情难道你看不懂么?一往情深的,怕不是王爷。”

    尚青云沉默了一会,说道:“澶儿受委屈,可是小两口的日子还是得过下去,皇上今天要召见王爷,一定会申饬他的。”

    “姑姑,我今天倒见了那女子,叫做冰珠儿。”

    “冰珠儿……”

    “姑姑,她的孩子都五个多月了,姐姐和王爷成亲也还不到五个月呢。”

    “原来成亲之前就……”

    “我猜,高思谏也许不要那孩子,说什么也要哄得姐姐回心转意。”

    尚青云倒吸了一口气:“可是,那孩子是皇长孙啊。”

    “皇上如果知道这件事,必然生气,若又知道皇长孙没了,必然大发雷霆,对皇长子的厌弃之心就多一层,姑姑,您离后位又近一步。”

    “如果皇长子被皇上厌弃,那王妃也必被皇上痛恶。”

    周渊叹了口气道:“这一层,我已经向姐姐言明,让她注意着冰珠儿。姑姑,你不怪我吧。”

    尚青云摇摇头:“如果做皇后就要杀人,那这皇后我宁可不做。”

    周渊微笑道:“姑姑,我一直想,皇上其实是想立姑姑为后,一是皇上深爱姑姑,二是皇上钟爱谚哥。但因为陈夫人是发妻,骁平郡王又是长子,所以不能不顾念他们。”

    尚青云道:“皇上是个重情义的人。”

    “只要姐姐不帮骁平郡王,以他的能为,神机营他绝打理不好。”

    “我倒希望澶儿能帮助王爷。这样你父亲和母亲的惊世绝艺便可大白天下,造福万民,这样藏着掖着,有什么好处。”

    周渊暗服,笑着屈膝行礼:“姑姑深明大义,渊儿不及姑姑万一。”

    尚青云淡淡一笑:“你呀,越来越会奉承。”

    正月里天黑得早,不觉已到掌灯十分。因为尚青云不让内官扫雪,因此殿外还余了一点奋力的青白色的雪光。凝目看去,不知道谁在场院里堆了一个浑圆的雪人,眉目不清,手脚也没有,忽然雪堆里爬出两个小小的人影,一声不吭的奋力滚着雪球,原来是尚青云所生的二子与三子。尚青云见两个幼子无人照顾,便叫道:“奶妈呢?”

    周渊忽然想,尚青云儿女绕膝,夫妻恩爱,皇后于她也许真的并不那么重要。她在南方有产业,也不是弱如藤萝的女子,且生性并不热衷名利,做不成皇后,还可以回南方做一个的母亲,退路亦是宽广的。在这一点上,陈夫人就逼仄得多,明知儿子爱冰珠儿,非要塞给他火花儿,亦是身为母亲的良苦用心。

    汴城的春天是短暂的,夹杉还没穿上几天,倒都换上了单衫,金沙池边的石榴花如火如荼的开放了,将红色死死烙在人的眼底,人的心里。周澶穿着淡紫色的绸衫,肚腹微微隆起。她扶着周渊的手,在池边缓步。

    周澶道:“渊儿,我心里烦恼得不得了。”

    周渊笑道:“荣华富贵,夫妻和乐,孩子也有了,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周澶把脸凑到周渊的眼前,指着自己的脸颊说:“你看我的脸。”

    “脸怎么了?”

    周澶叹口气道:“变得又黑又粗疏,以前可是很白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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