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已经搬到了后院,前院厢房居住的就剩了林旭和成子,与唐文庸主仆都住在东厢房里。
这会儿,成子还在后院跟着俊文等人一起读书写字,唐文庸主仆也在正屋,东厢房里虽然点着灯火,却静谧无人。
邱晨进屋,却并不进里间,只在小厅里落座,提了暖窠子里的水倒了两杯,递给林旭一杯,招呼着一起坐了。
端着茶杯落了座,憋了一路的话,林旭鼓起勇气开了口:“大嫂,我见过大哥了……”
林旭将见到呼延寻后,两兄弟说的话说了一遍,最后道:“大嫂,大哥因刚刚上任事务繁忙,未能及时回家。不过,大哥说了,如今差不多安顿好了,过几日……旬前大哥就说过几日,想必就快回家了……”
说到最后,林旭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勉强,替大哥辩解的话就带了些急切。
邱晨垂着眼喝着茶,听得林旭说完,这才抬眼,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微微笑道:“二弟,其实,我在你之前,就在府城见过你大哥了。”
林旭瞠目结舌,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兄嫂居然见过了,可,大哥、大嫂二人居然谁都没跟他提过。
邱晨一手扶着椅子扶手,目光望向空阔的屋子中央,缓缓道:“二弟,我今日去县里,一来是牵挂你,二来,本也想跟你说说……”
“大嫂,大嫂有什么话,请讲!”林旭从愣怔中缓过神来,听邱晨那么说,连忙开口应道。
邱晨点点头,斟酌着开口:“二弟,你大哥也跟你说过了,他如今已经改回了本名本姓,并已入了籍,还为了官……二弟,你大哥不能再认我们母子了!”
“啊,大嫂?”林旭大惊失色,忽地一声站了起来,“大嫂,你不必多想,大哥,大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之所以迟迟未能归家,不过是刚刚赴任,事务繁忙……”
邱晨抬起眼,看着脸色涨的通红,急切地想要替自家大哥辩解的林旭。
她的目光很平静,平静的看不出丝毫悲切和愤怒。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林旭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不好用了,那些精心组织起来的话语,变得无比空洞、乏力、苍白。
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却一句未曾询问过大嫂和侄儿侄女;大哥不是那样的人,明明回了家乡,不归家,却纳了新人……还有,那娇媚女子的颐指气使,当家作主……这些,连林旭自己都欺骗不了自己,又怎么能够很好地开解大嫂!
林旭渐渐觉得口舌干燥,词语艰涩,渐渐地,声音低下去,终于,辨无可辨,言无可言。
邱晨重新倒了水,递到林旭的手中,按着神色颓然的少年重新坐了,邱晨也给自己添了热水,捧着茶杯坐了,这才悠悠开口:“二弟,你不要急,不是我嫌你大哥未归……也没有心生怨恨,实在是,如今这个局面,已容不得他再回来认下我们母子。”
“大嫂……”林旭虽然自己都灰了心,但听得邱晨这么说,仍旧禁不住想要开口劝说。但是,开口唤了声大嫂之后,接下来竟然无言可劝。
邱晨挥挥手,微微笑道:“二弟,你刚刚也说了,你大哥本是征夫运粮,原本两年就可还家。只是运粮遭遇敌袭……偏偏,一队运粮的兵丁和征夫都被杀了,单单活了他自己。若他就此回家也就罢了,我们小老百姓,也没几个人理会。可他却改名换姓入了军籍,还因截粮一事得了战功,再接下来,虽说升迁都是战场上拿命拼回来的,但从跟本上,他已经回不去了,已经不可能再是林升了……”
林旭自从与大哥重逢,巨大的欢喜中虽说也有些隐忧,但总的来说,更主要的还是欢喜居多。这基于他对‘大哥’的信任和依赖,从小如父如兄的存在,在他的心目中,远比离他们远去的‘父亲’清晰高大的多,更比刚刚得知不就的‘嫡母’亲近的多。
他信任依赖大哥,信任依赖大嫂……在他的心目中,大哥大嫂其实已经等同于父母的存在。夫妻不谐、父母反目,最不愿相信实情的就是孩子!
他怔怔地看着神情平静的大嫂,心里恐惧、痛苦,很想下意识地否定了大嫂所言,但大嫂平静的神色,却让他觉得无从辩驳。大嫂不是意气用事,不是愤懑乱语,大嫂早就想过了,做好了决定。
这个认知,让林旭很无力,很恐惧。
就像许许多多得知父母反目的孩子一样,不愿意相信,恐惧着家庭分崩离析后的生活。
邱晨顿了顿,很是平静地喝了一口茶,转回眼来看着林旭道:“二弟,你大哥当时为何改名换姓入了军籍,我们不得而知,但,他能够走到如今这一步,却一定很不容易,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生死,才得来的……我,我们,都不能给他扯后腿。”
说到这里,邱晨默默地垂了眼,看着手中的茶杯,沉默下来。
“可,可是大嫂,大哥接我去府城,并未避讳与人……”林旭下意识地仍旧想要反驳。
邱晨点点头,抬眼看向林旭:“你大哥派人将林家老夫人三人送回来,将你接了去,都能找到理由。他可以说,当初在北疆结识了林家诸人,从而认识了你……可认下我和阿福阿满,却根本找不到理由……”
大嫂还说了一些,大嫂的神态平静,林旭似乎能够从那份平静下感到一种深刻的,被隐藏在心底的悲哀……
林旭默默地躺在暖和的炕上,盖着喧软的被褥,这是他在县学每每怀念的家的味道……可,今天,他回到家,躺在家中的炕上,却没有一点儿欢喜安心,也破例地没有温习功课。
他默然地躺着,望着雪白的顶棚,心中似乎波澜起伏,却又似乎无力地连涟漪都吹不起……
大嫂说了许多,却都是为了大哥着想。大嫂说大哥的前程浴血得来,来之不易,可大嫂带着两个孩子,不能与大哥相认,以后的日子……大嫂还年轻,才刚刚二十出头……大嫂十五岁嫁过来,温婉贤惠,勤俭持家,为大哥生儿育女,为一家人操持受累吃苦……甚至,差一点儿为了大哥一病不起,搭上一条性命……
心里思绪翻滚,让这个少年第一次尝到了碾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滋味儿。身边的成子劳累一天,已经睡熟了,林旭不敢弄出太大动静,以免吵醒成子,平直的躺着却根本躺不住……最后,他选择重新穿了衣服,伸手去那衣帽架上的斗篷,触手柔软温暖的狐皮大氅,这会儿却仿佛长了牙,让他一触之下,生生缩回了手。
无声地叹了口气,林旭慢慢地走出了屋门。
屋外,夜风寒冷地侵人骨髓,林旭却觉得,这寒冷让他发热发胀的头脑感受到了刹那的清凉,他裹了裹身上的棉衣,慢慢走下了台阶,走进了院子。
曾几何时,他熟悉的家是两间茅舍一排篱笆,站在院子里,就能够遥望坡下的小半个村子,还能看到那一湾银亮的清水溪……
在那个清贫的小院,最初是哥哥的关爱陪伴他长大,之后,有了嫂嫂的温柔和温暖,再之后,有了侄儿、侄女甜甜的笑声……
如今,他的家已经有了高门,有了围墙,有了层层屋宇,有了廊檐回转……虽然远称不上深宅大院,但相对于当初那个清寒之家,早已经能够称得上改头换面,换了一番田地。
大哥传来凶讯,大嫂大病之后,办起了制药作坊,办起来制皂作坊……家里请了的帮工越来越多,家里买了仆从……家业一天天兴旺起来,他还考了秀才,成了廪生。
有一天,大哥回来了,他们兄弟重逢,欢喜无限,可一切都变了。
大哥做了官,纳了妾,却没办法再承认大嫂和侄儿侄女,迟迟不归家门。
林旭在院子里犹如困兽一般,徘徊着,踯躅着,他的脑海中有一刹那甚至产生一个疑问,这个家,还是他的家么?
下意识的,林旭朝着后院走去。那里,住着他一直依赖一直亲近的亲人,他的嫂子,他的侄儿侄女……这一会儿,他根本没有想起,其实,他们之间连血缘关系都不存在。
他想要走得离他们近一些,再近一些,以消除心底突然涌上来的这一股让他恐惧的失落感,这一种,仿佛孤单单举目无亲的恐惧,他不想要,急于摆脱。
林家虽然建了两进院落,但二门上没有门扉,更谈不上守门人了。
寂静的夜里,林旭走过寂静的廊檐,走过院子角落的小月亮门,一直走进二进院子……
十一月十一,不太饱满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夜空之上,冷冷的月光如水倾下,照亮了院子中间方方正正的天井。林旭站在廊檐下的阴影中,看着夜色中安静的正房窗户,脑海中自动地浮现出一幕幕,一家人围坐炕上吃饭、读书、说笑的情形画面。
阿满会攀着他的脖子软软的叫‘二叔’。阿福会拿着稚拙的大字让他评判。大嫂有时候会喝斥他,但哪怕喝斥也透着浓浓的关心……
他甚至想起了背着孩子去山上砍柴,去镇上卖药,还有大嫂特意为他跑去镇上购买书籍纸笔……
林旭很纠结,某也很纠结……
踢开男主很容易,但涉及婚姻,涉及其他的家人,特别是孩子,就不是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