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楹埋首珠玉凤冠下,纤手捏着一方绢帕,星眸藏娇倾情露,“今日若非相公相救,雪楹恐怕清白不保,日后愿全心全意服侍相公!”
我当下呵呵一笑,抚了抚肩上的轻羽,漫不经心道,“你别误会,我刚刚认你为妻只是权益之计,其实我是受皇上所托,来带你回宫的……”
她恍若水仙的玉靥瞬息惊滞,难以置信的眼波之下,潺潺荡漾着似水的悲戚,翦瞳中转瞬水雾氤氲,泫然而泣,晚霞中瞧来,有如梦露初凝。
一怔之下,我慌忙上前拭泪,突然间竟一筹莫展,“你、你别哭啊,你离家出走,赵丞相该有多担心,你也看到了江湖险恶,跟着我会随时遇到危险,我不一定能每次救你,所以你还是回长安吧,你的亲人会保护你的。”
斑驳树影中,她微微偏过头,掩不住的失魂落魄,“刚刚看到你为了救我不惜一切,我便决定了今生只跟随你,我不想回长安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所以请让我跟你走吧,就算是做丫鬟我也心甘情愿。”
“这,这个……哎,你不能跟我在一起的!”
“如果你不肯带我走,那么就让我自己离开,不要再管我的事。”
她抬眸直视,声音细弱,却自有一股不容回旋的气势,几令人无法逼视。
我烦不胜烦地抱着脑袋,在溪水边叉腰来回踱了几圈,只得委曲求全,“罢了罢了,赵大小姐,我怕了你了,现在天色已晚,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到巫州了再作打算,否则要是再让你遇到危险,你们皇上可不会放过我!”
西天最后一线红云散去之时,我们一行三人,便启程前往巫州。
两匹白马欢声长嘶,昂首踢蹄,猛地撒开四蹄,欢鸣着朝城里狂奔。
一路之上,赵雪楹一言不发,浑不觉流萤惊艳凝盯的目光,只静静地依偎在我背后,倾城花颜尽染甜蜜,嫣红的喜服,在林间飘扬成绚丽华彩。
我们连日奔波,到达目的地,心情一旦放松,那困乏之意立时又涌将上来。
巫州乃苗疆地域,汉人与苗人杂居,民居风格多样,兼有汉唐楼阁与苗族吊脚楼,风俗各异,沅水贯穿古城,清澈见底,润物细无声。
清新的巫州城内外,却驻扎了无数兵马,平添了几分肃穆与沉重。
我们身披斗篷,快马加鞭,长驱直入,在一家客栈中歇脚,用过晚膳之后,便于城内四下探听,得知节度使府邸所在,遂一同打马前去。
赵雪楹换上了一套蓝缎镶了玉白镶滚的霓裳,发髻高绾,斜斜簪进一枝粉紫的珠花,薄施脂粉,配着花容月貌,端的是锦上添花。
此时正值明月当空,我们快马奔至府邸,却陡见府内黑影一闪,一人飞檐走壁而去,紧接着追出数名将士,伴随着喝声入耳,“给我抓住他!”
我猛然凝神提气,顿足跃起,箭也似的朝那黑影电窜而去,踏檐飞奔,旋踵间追至跟前,始见那人竟以兵士装扮,身手敏捷,颇具夜行者之风。
黔中节度使
那人逃脱未遂,探手入袖,抛来一物,眼前掠影一闪,登时银蛇吐信,有若天外飞来,来无影去无踪,无中生有,完全无法躲闪,危险已极。
我惊煞之下,三枚银针脱手飞出,“唰唰唰”将银蛇钉入青瓦间。
两人一触交手,他花样多变,均被我逐一化解,不多时便黔驴技穷,只剩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终被我一掌拍晕,再无计反抗。
大庭广众之下,我拎起昏厥之人,轻飘飘地跃下屋檐,雪白斗篷在夜风中飞扬,面目隐入雪帽中,纤纤柔荑探出,将人递给追来的一名将士。
忽闻身后脚步淅飒,一道清越的嗓音袭耳而来,温厚之中礼敬三分,“多谢出手相助,敢问英雄高姓大名,在下定当好生报答!”
高燃的松明之中,一袭墨绿身影随侍流水般而来,蟒袍玉带,将相之风,银冠生辉,眉目英俊,身姿修长,气宇轩昂一如既往。
我施施然回身,信手掀开斗篷帽,浅步怀寂寥,“大哥,别来无恙!”
他甫一目及我真颜,惊异染面无疑,眉眼顿开,“四……四妹,我当是谁有如此卓绝的轻功与身手,助我抓住奸细,没想到居然是你!”
我心头千思万绪,眉心蓝莲灼灼,蓝绒斜束的银发在月下飞舞,抬眼只见鸦雀无声,群众竟点了穴般一动不动,近百双眼直愣愣地死盯着自己。
我此生见惊涛骇浪无数,对此事习以为常,却仍不免尴尬,踌躇了时霎,方才微微展颜,“大哥,四妹来看你了!”
朱潇拍了拍我的头,疼爱不减,喜形于色,“这几年来从二弟那里得知你的消息,可担心死大哥了,现在见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四妹一切都好,倒是让大哥担心了!”
“走,我们回府再聊,大哥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
朱潇牵着我匆匆而回,遇得府外静候的二人,互为认识下,便领我们入府。
萌生静灵春初凉,院内花木疏落,荆棘勃生,不似一般江南布景,淡碧莲池一潭清,泉水波漾,又见池旁青松白桦,别有一番清淡之趣。
月凉霜华染,我与朱潇一路上谈笑风生,絮话久别重逢之情,忆及多年漂泊境遇,恍若隔世,感叹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变幻莫测。
流萤与赵雪楹被领入客房歇息,我则随朱潇来到前厅,眼前只见军容肃穆,纱灯微光中,众将士分坐两旁,文官武将俱在,正齐目窥睹这边。
目光流转间,独见侧座上的一人雍容华贵,着一袭镶金的深红锦袍,锦绣满身,珠玉遍体,贵气缭绕,宝光盈盈,俊朗面容似曾相识。
那人的目光轻瞥而来,却在刹那间紧缩点凝,神情变幻不定。
前厅正中的桌案上,赫然摆放着以泥土塑造的地势图,各色标旗直竖其上,行军布阵一目了然,其精妙布局,足可见谋划者之深思熟虑。
朱潇浏漓就坐主位上,谈吐间风度毕现,“今日天色已晚,至于如何潜入凤凰城查探,我们改日再议,还望各位能尽忠职守,守好各自要塞。”
众将士纷纷起身,恭恭敬敬一揖到底,各自离去,惟那贵公子依旧怔忡。
我缓步趋近,茫然啃着拇指,俯身凝盯着他,“喂,我们认识吗?”
朱潇微笑着摇头,他似梦初觉,怔愣之际,转而换上了故作哀怨的苦笑,“林状元,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忘了昔日同僚,真让在下心寒呐!”
久违的称呼恰似当头一棒,将我从混沌中骤然惊醒,不禁一手直指他鼻尖,舌头却在口中打结,“你、你是尹、尹、尹……”
他幽幽一叹,无可奈何地收起折扇,“是尹筠!”
“啊,对!”我恍然一敲脑袋,随即略为尴尬地挠头干笑,“实在不好意思,我睡了一年,脑袋还没完全清醒,话说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我作为朱兄的幕僚,自然要和他一同出征,从旁辅助!”
修美的手指在橙黄的灯光中探出,他恍若无限惊奇,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我愕然一怔之下,倏然扣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
“我想确认这是否真是你的肉体,而不是灵体。”
“开什么玩笑,我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灵魂出窍!”
“不、不,你误会了,我从朱兄那里听说过你的事,凡人怎么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我想你或许已经成仙,自然不再受肉体的束缚,而林姑娘如今这副仙容,不沾半点凡俗之气,更让人难以相信你是凡人!”
“我说老兄,你神话看多了吧,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尹筠与朱潇悄悄互望了一眼,默契地笑了开来,“只因林姑娘所为着实惊人,倘若换作世间其他任何一人,恐怕都无法做到,我甚是景仰钦佩。”
我轻身跳坐在主位旁的茶案上,百无聊赖地摆荡着双腿,“得了吧,我不过是一介江湖草莽,哪比得上位高权重的节度使大人,对吧!”
朱潇端起案上一盏茶,浅呷一口,叹如烟云,“我早知当官不易,所以从未想入仕途,如今虽身居重位,却要整日提防苗疆派来的刺客。”
眉间蓝莲一凝,我茅塞顿开,“难道刚才那人是来刺杀你的?!”
尹筠悠悠站起身,端凝着精妙的行军布阵图,折扇轻捶在手心,面上若有所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朱兄早已成为苗人的眼中钉。”
“但是苗人多通晓邪门歪道,就算能躲过普通的刺杀,又怎能防住他们的巫术与蛊术?据我所知,这些并非武功所能化解!”
朱潇闻言倒不以为意,自斟了一杯轻叹道,“我交友甚广,这次有一个苗族朋友相助,他巫术高超,无须起卦即可知吉凶,是以趋利避害,自然无事。”
“可是即使这样,大哥还是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啊……”
“无妨,我会加倍小心,倒是四妹你,为何会出现在巫州?!”
“还不是拜你们皇帝所赐,来帮你摆平这里的事,他还给了我一个印章,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他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随便拿出来!”
三人谈笑风生,不盈片刻,便有一道娇小身影在如云侍女中急急奔入,还未及看清,那身影便亟不可待地扑面而来,一头扎入我怀中。
我怔坐茶案上,浑然不明所以,但闻怀中脆梨音起,竟似喜极而泣——
“林姐姐,你这几年都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好想你……”
顿时心神一荡,我如梦初醒,记忆编织成网,包裹住怜惜,双手轻颤着,如珠如宝地捧起那柔嫩的娇颜,轻声一唤,恍如隔世,“莲忆……”
眼前少女鬓发高挽,颈边垂有俏丽小辫,额描红梅花钿,眉如春山远黛,眼若临水秋波,顾盼生辉,虽已为人妇,仍不减初时的懵懂天真。
她双手环在我腰间,抬眸观觑我,清透的珠泪在眼中辗转生灿,却猝不及防地陡然一怔,惊煞了一副俏靥,“林姐姐,你的样子怎么……”
我纡徐地付诸一笑,眉间心上无不动容,轻轻地抚摸着她小巧的脑袋,云烟半掩心眠,“怎么,变了样子你就不认识我了?我的好妹妹!”
朱潇品茗浅笑,尹筠却是怔立如雕,似乎惊异于这难得一见的温暖笑颜。
李莲忆恍然惊醒,旋即猛然摇头,眉如半月云如鬟,眸染哀伤,“当然不是,林姐姐永远是我的好姐姐,只是你这个样子,莲忆好心疼!”
她愈言愈伤感,竟又言语哽咽起来,听来柔柔腻腻,犹若呻吟。
“傻丫头,姐姐看到你流泪,才真的会心疼,你都已经成亲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呢,其实只要莲忆开心,姐姐就会开心!”
怀中猫儿般的女孩抬眸回盼,眨了眨无邪的双眼,“真的?!”
“当然不是煮的,姐姐有骗过你吗?”
她似乎努力回想,手忙脚乱地揩拭泪水,颊边梨涡嫣然绽放,“我不哭了,姐姐也要开心,今晚我要和姐姐在一起,我有好多话想告诉姐姐呢!”
面对此情此景,尹筠折扇轻摇,笑不可抑,风流蕴藉自不必说,“公主,你就这么把驸马晾在一边,驸马晚上可是会寂寞哦!”
此话笑中带戏,似是随意道来,却令一对璧人不约而同地脸红埋首,配着厅中暖融融的灯光,旖旎的气氛恍若春雨润露,油然而生。
我不禁莞尔而笑,尹筠一派幸灾乐祸,朱潇有意无意地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莲忆和四妹重逢,自然要贴心交谈一番,又与我何干?!”
李莲忆双手拉过我的柔荑,巧笑倩兮,幽香入鼻,“我就要和林姐姐在一起!”
我食指成勾,轻轻一刮她精致的鼻梁,摇首浅笑淡无影,“真拿你没办法,姐姐自然会去陪你,不过在那之前,姐姐还有件事要去做。”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