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腊月之初,正是大雪纷飞的时节。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西江。
在宋辽边境,河州府以北的驿站外,她随着被俘的辽人,于宋军的驱赶之下往军营方向而走。
北方刚打完一场仗,战火一直烧到辽国疆土之内。她是随乡邻往上山躲的时候被宋兵抓住的,箭擦着脚踝而过,虽没伤到骨头,却也让人再也无法抬腿。
马蹄踩在腰上,狠狠的一下,宋军扯着她的头发将其从坡上一把拽下来,背脊上的衫子磨破,伤口混着泥和血。那人看在眼里,咧嘴一笑,顺势又扒了她余下的衣裳。
头顶的天空欲昏欲暗,指甲深深陷入泥土里,却没有半点能够反抗的力气。
同村被俘的人,除了她以外再无其他,随行的俘虏中大多是旁村的或是邻国逃难至此的百姓。只是并无一个辽兵。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但遭一次打草谷,躲不掉若是被俘,下半生也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日子可以过了。
她想过死。
偏偏要死也不那么容易,手脚被捆得结实,一路上还有官兵看守。
被抓去能是个什么结果?
她想都不敢去深想。
清晨,大雪初停。
这一队宋兵,赶着百头牛羊,十来个契丹女子,浩浩荡荡往河州府行去。
像是大丰收,每人脸上洋溢着的都是胜利的喜悦,收不回幽云十六州,夺不来故地,捡几个辽人玩玩似乎也是一样。
路过驿站,为首的军官渴了,要停下歇歇脚,她们一行也才能喘口气。
全都是弱质女流,从昨夜到现在却整整走了五个时辰,没有水喝也没有饭吃,官兵骑马她们步行,眼下他们吃饭,她也只能在旁看着。
脚上本就有伤,鲜血一直在淌,她走过的地方血迹斑斑,然而无人搭理,走着走着,血也就不再流了,只是嘴唇白的可怕。
自寻了个草棚坐下,跟前仍有个小卒立着,手里拿着馒头,边吃边喝酒。
那味道很香,明明是淡淡的香气,在此时此刻竟令她分外留意,只觉得周围弥漫的全都是食物的芬芳。
不自觉地吞了几口唾沫,强忍着别开头,调转视线的一瞬,她的目光却和一个人轻轻擦过。
那是一双如漆点墨的眼瞳,星眸如水,其中还带了一丝怜悯。她微微愣了下,又多瞧了对方几眼,发现他的相貌倒比眸子还要让人舒坦。
清清朗朗的,美得仿佛是画里走出来的。
早听中原有“眉目如画”的说法,今日一见,倒真是所言不虚。
呆呆发了会儿神,愕然看到那人似也在打量自己,她忙收回视线,皱着眉垂首。
心道,这是宋人。
所有的宋人,皆为禽兽。
正在心头千遍万遍凌迟着宋军,耳边蓦地听到袖袍翻动的声音,未及转目,身上确觉一暖。她讶然瞧着肩头所披的那件灰鼠的大氅,讷讷地转头。
那人容貌清俊,唇边含了一抹温然笑意,张口轻轻说了一句话。
可惜,那时的她并不很懂中原话,亦不知他言语何意,只茫茫然望着,温暖的披风里裹着满是伤痕的皮肤,暖意渗透骨髓。
见她半晌仍在那儿呆呆的,大约对方也猜出她听不懂,略有些失望地笑了一笑,却从怀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来,缓缓送到她嘴边。
尽管双手被缚,没法取拿,鼻中嗅着浓郁的麦子味道,她脑子里一下空白如纸,张口就狼吞虎咽地咬起来。
吃着吃着,眼泪便大滴大滴滑落,溅在那人手上,像是很有温度,被灼烧似得,他手背微微一颤。
继而缓缓伸手抚着她背脊,软语宽慰。
“作甚么,作甚么!”
馒头还没吃完,却叫人一掌拍在地上。
草棚边立着的官兵把刀一现,就走了过来,对那男子厉声喝道:“这可是契丹俘虏,你还敢给她送吃的,不要命了?!”
不想,男子脸色并无惧色,反是不以为意地笑道:“什么俘虏这么厉害,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能把城拿下?我几时不知,辽军神勇到这地步?”
官兵脸上即刻染上一丝尴尬:“胡说八道些什么!难不成你还和这辽人女子是一伙儿的?”
“当然不是。”
他索性抽出刀来,威胁道:“不是你还废话!再敢多言一句,我现在就砍了你!”
男子耸了耸肩,拍拍衣衫站起身,好似很无奈,不过的确是消停了,规规矩矩的回去喝茶。
只是他的大氅并未取走,还踏实的盖在她身上。
这一别,就从未想过还会再见到这个人。
宋土这么大,天下这么大,他不过是在驿站外匆匆一瞥,觉得她可怜,于是施舍了些同情。
什么也没有改变,她还是和其他契丹妇女一起,被带到了河州府的军营。白日替军中人洗衣做饭,一到夜里,便轮流每个营帐里伺候。
那段时日,此后每每想起来都是噩梦。曾经有很多次午夜惊醒,一摸额头,全都是汗水。
起初她也幻想着会不会有人来搭救,怀抱憧憬,满心期盼。然而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身边一起的姑娘越来越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
根本没有人会来救她。
她认识谁呢?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土里,她孤身一人,最后也会孤孤单单的死去,抛尸荒野,尸骨无存。
*
又是一年腊月,宋军军官要带兵撤回京城了。
幸存的人都被转手卖去河州府内的青楼之中。
这和在军营里并没什么两样,好在她已会不少中原话,和从前相比,总算不必因为言语而遭到打骂。
青楼里多得是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只是自己什么也不会,好像除了身子,也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
尽管早已不是清白的人,大约是为了赚个本钱,妈妈还大张旗鼓搞了一回,私下里还叫她仔细点,给了个装着鸡血的小瓶子,说若是客人问起来,决计不能认。
傍晚,华灯初上,满天的繁星。
画楼之上,阁门之外,面前一群的莺莺燕燕,软语温言,妩媚娇俏,单单一个眼神就勾的人魂牵梦绕。
大厅内高台中,铺着一席百蝶穿花的羊毛毯子,轻纱曼妙,台上有人抚琴,有人高歌,有人起舞。
她则穿着一身累赘的衣裙坐在那个白瓷青花的玉瓶旁边,就跟那花瓶一般,简直讽刺的很。
当家的老鸨往那台子上一站,嘴皮子翻得飞快,话语连珠,噼里啪啦的,不仔细听压根不知她说的什么。
量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底下的人眨巴眨巴眼睛,她也眨了眨眼,盯着楼外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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