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隐叹了口气,转向章珏道,“我看这也不急于一时,不如这样吧,章师兄先将他灵脉封住,等静斋伤愈出关再做决策,毕竟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
奚平缓缓看向赵长老那包容慈祥的脸,穿过心口的血冻成了冰——显然,在蝉蜕面前耍小聪明没用。
赵隐明显知道支修做过什么。也是,他算个什么东西,大长老多看他一眼都是损失宝贵精力,两百岁一剑触碰蝉蜕境的剑修才值得多费几口唾沫。
有那么一瞬间,奚平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端睿师叔。
她是周氏殉道的老祖宗后,全族第一个先天灵骨,从小会有多受宠不难想象。这样金尊玉贵的公主被按头逼进清净道,她又不是什么披着人皮的受气包,当年竟不反抗吗?
她当年应该也是在这样一个平和的氛围里,接受了来自师门的慈祥诘问:你是大宛的公主还是周氏的公主?
周家坐拥天下,背靠玄隐山,肯定是要千秋万代的。以皇家的势力,很容易把持玄隐大选,若无掣肘,久而久之必会一家独大。到时候是否还能遵伏魔一族古训,以社稷为先?若你说能,那你周雪如是否要先证明给仙山看看?
玄隐山,人人有道心,有人勇、有人纯、有人心怀天下,林长老公正,赵长老讲承天顺势……总之,不可能出话本里那些卑鄙无耻仗势欺人的丑角,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现在是“有功无过”,但要舍不得修为,执意不肯放弃上古魔神的隐骨,还算“有功无过”么?
教不严师之过,支修在无渡海就想一道禁止盖住隐骨,等他来,这纵徒养魔的罪名他逃得过去么?
到时候把师尊置于何地呢?
更不用提师父闭关不知多久,百年也没准……就算只有三年五载,有人也等不了那么久的。
从他瞒下将离的生辰玉开始,一路走过来,他没听过任何人的意见,为何要让别人来做主收摊?就算是棺材,他也是自己躺进去的。
奚平忽然笑了:“不必。”
三个长老同时朝他扭过头。
奚平深吸了一口气坐正了,说道:“庄王殿下体质特殊。”
赵隐接话道:“不错,天生灵骨与顶级灵感不可共存,除非开灵窍成半仙。我朝历来没有人间帝王入玄门的,但他的情况,即便成半仙,也难有旁人那样长的寿数。若他肯接受一些限制,倒也不是不能通融。”
奚平立刻从这话里听出了好几层意思。
“那倒也没必要,看他自己愿不愿意坐那把龙椅了。”说着,他将安放着庄王灵骨的芥子取出来,“多谢长老,我没什么好说的。”
去年这时候,他还顶着余甘氏的名头在醉流华鬼混,父母在发愁怎么让他人成家立业,一家老小,谁也没打过那张征选帖的主意。
一年过去,他上过潜修寺,下过魍魉乡,粉身碎骨过,也过了一把筑基的瘾,恍如南柯一梦。
做梦都梦不到他能得见支将军,在飞琼峰御剑,还机缘巧合撞破了三哥的死局,这一年可也太不白过了。
仙路……
他抬头看了一眼,深海中不见天日。
其实陆地上也不见天日,那些传说中飞升的圣人们都不言语,剩下一帮……呵。
这仙路有什么好留恋的?
“这玩意本来就不是我的,死皮赖脸非得跟着我,”奚平收回目光,满不在乎地一摊手,笑道,“剔了呗。”
魏诚响蒙住了脸,在东海沿岸的一处小渔村里落了脚。
午夜时分,她正被一团乱梦纠缠,耳边忽然响起清冽的琴音。
她不懂音律,听不出好坏,只觉得那琴声撞在耳朵里,心里隐忧和惶惶都平静下去了,还不习惯被天地灵气冲刷的筋骨忽然不疼了。
魏诚响倏地睁开眼:“叔,你回来了!”
琴音一顿:“哎。”
“你前一阵去哪了?我一直在找你,我……”
“去挖了个坟,破地方有封印,联系不上外面的人。我知道你开灵窍了,很好。”那人声音直接在她灵台响起,语气跟怂恿她去邪祟窝里冒充人家圣女时一样轻快,“这琴怎么样?”
魏诚响对外人像只刺猬,对熟人却永远和她当年容忍春英一样,不管对方是个什么鸟脾气,她都只会说好话,毫不犹豫地夸道:“好听,我听着比菱阳河里的琴声都好!”
转生木里那位大言不惭道:“废话,那帮乐师算个屁,我一把琴能把叫驴捧成名伶。”
魏诚响:“……”
却听他又说道:“不过可能就这一回了,坟里刨出来的琴怪不吉利,给你听个新鲜,以后不弹了。你如今也是半仙了,天机阁人间行走不过如此,再没人能随便欺负你了。”
魏诚响一呆,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叔叔,你什么意思?”
“我不是早说了嘛,你也不是什么小丫头了,随时随地落我眼里不方便,”转生木里的人笑了起来,“我也懒得看你。之前情况特殊,现在你坎迈过去了,往后好自为之吧。”
魏诚响睁大了眼睛:“叔叔,等……”
“往后自己的路自己走吧,不再会了。”
魏诚响蓦地起身,一把抓起转生木。
她喊叫、祈祷,最后无计可施,再一次把血滴在转生木牌上。
可是没有回音。
那个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此时,奚悦已经随着灵石押运船一起返回了南矿,驯龙锁里突然传来奚平的声音,半偶蓦地翻身而起。
“好着呢,回内门了。”那混蛋少爷对他说道,“不过我还有别的事,顾不上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累赘。那什么,我把你托给庞师兄了。吃他灵石不用客气,让他回京城找侯府或者庄王府要。”
奚悦:“……”
这是人话?
他被担忧压过去的愤恨顿时卷土重来,又想咬人。
“奚悦,”混账少爷忽然正经了起来,“奚悦是我弟的名字,他没长大,你……你也差点夭折。不过比他幸运一点,别管胳膊腿是木制还是铁打,你都活下来了。我都没拿你当过稻童人偶,以后谁敢,替我弄死他。”
奚悦瞳孔倏地一缩:你在哪?你在说什么,你……
“喀”一声,奚悦脖颈一凉,他那混账少爷不知从哪精进的道行,远隔千万里,竟隔空打断了驯龙锁。
驯龙锁被主人粉碎,再没有修复的余地。
运河的波涛撞开南矿的阴霾,他没有主人了。